于是乎,宫里宫外,侯府内外,尤其是宗人府、礼部等大小官员,忙得不亦乐乎。
按照明代的婚礼流程,虽然是皇家公主的婚礼,其实基本程序与民间的程序无异,通常均由纳采、问名、纳吉、请期、亲迎等步骤构成。
所谓纳采,其实和民间老百姓结婚时男方向女方交纳彩礼的形式和内容大同小异。
明代后期,往往纳采问名合为一个流程。
这一天,驸马爷楚天舒为了向皇帝表达自己的忠诚和感激之情,在礼部掌婚者叶绍的引领下,于吉时向皇宫方向参拜,然后跟在朝廷掌婚者叶绍的后面,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对大雁和相关彩礼以及表文带进宫廷的内东门,在朝廷的内使前唱道:
“朝恩贶室于玉斝侯楚湛,其素习先人之礼,使臣叶绍请纳采。”
唱罢,叶绍以奉表跪授朝廷内使。
内使跪下来接受,然后奉表进入内殿,执着大雁扛着礼物的随从跟着内使,鱼贯而入。
不一会,内使出来,掌婚者叶绍对内使说:“将加卜噬,使臣叶绍问姓名。”
然后像刚才一样奉表跪授内使,内使接受之后,拿进内殿,过了一会,再出来回话说:“有制。”
掌婚者叶绍跪下,内使便宣布道:
“光宗皇帝第四女,今上之四妹,封乐平长公主。”
掌婚者叶绍匍匐在地,然后起身,带领驸马爷楚天舒等依次进入内殿中,天启皇帝赐宴。
宴罢归来,驸马爷玉斝候楚天舒坐着轿子回到府中,正巧张管家上前来请安,手中拿着一份通政司出版发行的活字印刷的《邸报》。
楚天舒说道:“张管家,今天的《邸报》有何新鲜事?”
“老爷,请您过目。”
那张管家见楚天舒询问,便弓着身子,双手捧着《邸报》,恭恭敬敬地递了上来。
楚天舒拿过《邸报》,走进大厅,在一张雕花的黄花梨木八仙桌旁,一张铺着锦茵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早有侍女奉上一盏福建武夷茶。
那茶盏本是御赐之物,上面有一幅“轻罗小扇扑流萤”之画,图中的少女衣裙轻扬,容貌韶秀,弓着窈窕的身子,张着纨扇,正在扑捉流动的萤火虫,画工精细,纤毫毕现,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乃是天启帝赐予乐平长公主朱红蓼,而后朱红蓼公主又偷偷转赠予他的。
他一边呷着清茶,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邸报》。
突然,一条消息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湖广巡按石英报:天启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应山民张本华妻张氏,生须长三寸,约数十茎,人目为三须娘云。”
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美貌少妇,嘴边挂着长长胡须的怪模样,登时忍俊不禁,“噗嗤”一声,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将前襟都洒湿了。
丫鬟枣儿,赶紧上前,掏出手巾,帮他把胸前的茶水抹干。
楚天舒跟着枣儿,进入内室,换了一套便服出来,坐在原来的位子上,继续阅读《邸报》。
他往下读,但见又是几则奇闻:
“山东巡按黄克用报:十二月初十日,济南府历城县举人王启亨庄上产一黄牛,双头三眼两鼻三嘴四足一尾;十三日,青州府高苑县民人程尚勤家,牛产一牛犊,双头併联一处,四眼三耳两鼻两口四足一尾,至二十日死,俱皮见存。”
“二十三日,登州军人潘其美家产小猪,二头六蹄二尾,有气不能食。”
楚天舒心中大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时手舞足蹈,把桌子上的茶盏也带翻了,茶水在黄花梨木的桌子上纵横淋漓。
慌得丫鬟枣儿赶紧上去收拾,另一个丫鬟梨儿则到茶房中另外倒一盏茶来。
楚天舒接着往下看,这回却是全是上行文和下行文等公文了。其中,有皇帝谕旨,有大臣奏疏。第一条乃是东江总兵毛文龙的奏疏,上写着:
“为辽民归附日多,海外养活无法等事:
臣闻用兵之道,先须收拾人心;鼓舞之权,全在家家饱暖。今接渡辽民三十七万余口,向因借食于朝鲜,称贷于商贾,千方挪处,设法养活,已无法可设,望济于司农。乃饷司谓辽民不得专靠户部,是于大司农已绝望矣。随具疏招商以图养活,还念招商尚属望梅之举,即商果至,而无银偿值,终是无米之炊,则计又穷矣,不得不援例而祈恩于我皇上也。
查得辽民昔从山海关流移北直、山东一带者,户口不满二十万,而我皇上怜其丧家之苦,发帑金一百万赈济之,至今津、沧、潍、宁间辽民感激,俱思杀贼报效。
今臣海外接渡,同一辽民,分毫未沾,岂其渡山海而流移内地者,是皇上赤子,渡鸭绿而茕茕海岛者,非皇上之赤子耶?俗云:手背手指,皆为身肉。一样辽民,岂得偏枯异视?所当照例查发内帑,以昭皇恩也。
职原所报兵丁七万六千有余,今且民归日众,增兵日多,共计兵丁十七万有余,此固往来客商之共见,天使亲临之目击者,均取给于天津二十万石之粮,山东二十万之饷。
且二十万饷银之内,江淮、旅顺等营分去十三万有奇,再添入南北二游营,又分三万有奇。止余三万有奇之饷,给十七万有余之辽兵,毋论月糜不得一两五钱,即以一岁计之,一人不过二钱耳。况津运分派于山东十万石者,尚未知何日督发到岛,以救此张颐待哺之兵。”
楚天舒深知朝廷陷入辽东战局,眼下已经是粮饷匮乏,焦头烂额。
为了毛文龙一部一再催促的兵饷问题,朝廷真是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往往是煞费苦心,想尽千方百计,也只能拖欠,无法足额拿出百万兵饷以供驻扎皮岛之毛文龙部曲。
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再往下看,果然,下面是户部尚书李起元的具覆:
“饷止百万,数不为多;可以灭奴,功不为小;定于二年,时不为远,夫复何靳?而不与之,以为一劳永逸之计。
独是以今日之民力,当割肤见髓之时,今日之太仓,当罄悬罍耻之日。即关门诸镇,岁饷六百余万,尚不能支,而东江复欲凑足百万,诚有不易言者。臣竭力区处,仍旧发给四十万,再勉强于新饷库内,挪借五万。
又臣前请汰蓟、密、永三镇新兵,苟如督臣所议,岁省当不止十万,俟报到,即于库内扣拨海外,此则竭臣部之力,从长酌议,以应毛帅之求也。
若登、津新兵,岁饷总三十五万,撤之以其饷实东镇,此系兵部事,应听酌议者也。”
跟着,是天启皇帝颁发的谕旨:
“上谕:皮岛一带地方,实牵制剿除要著,去冬该镇曾有请饷并讨内臣驻扎之奏,朕慎思详审,久未施行。
今着户部先发饷银四十五万,并特命总督登津镇守海外等处便宜行事太监一员,御马太监胡良辅;
提督登津副镇守海外等处太监一员,御马太监苗成;中军太监二员,御马太监金捷、郭尚礼,都著皮岛等处地方驻扎。
督催饷运,查核钱粮,清汰老弱,选练精强,一应战守机宜,军务事件,著与毛帅和衷协力。钦此。”
“看来皇上还是颇为看重毛文龙所部在皮岛的战略意义,以及对金兵鞑子的后方骚扰作用的。”
楚天舒又呷了一口茶,自言自语道:
“其实文龙一部孤悬海外,若果能忠心体国,奋勇杀奴,当建奴东行攻我蓟辽之时,彼联合朝鲜,从鞑子后方进行骚扰,倒也不失为一支劲旅。”
“怕只怕他只为个人私利,不顾国家危难,首鼠两端,骑墙观望,借骚扰鞑子之名,行中饱私囊之实。名为一支奇兵,实为割据军阀,徒然消耗靡费国家饷银粮草,加重朝廷负担而已。朝堂之中有人如此议论,我义兄亦有此担忧。”
接下来,是今天《邸报》的最后一条内容,他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可是,里头跳出的三个字立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袁崇焕?这不是我义兄嘛!”
他开始打醒十二分精神阅读了起来,这是一份揭帖:
“宁前兵备袁崇焕揭:
据管锦右粮屯通判金启倧呈照,锦(州)、右(屯)、大凌(河)三城皆前锋要冲,倘收兵退守,既安之百姓复罹播迁,已复之封疆反归夷虏,榆关内外更堪几次退守耶?呈详到道,据此为照。”
“兵法有进无退,锦、右一带既安设兵将,藏卸粮料,部署厅官,安有不守而撤之?万万无是理。脱一动移,示敌以弱,非但东奴,即西虏亦轻中国。”
“前柳河之失,皆缘若辈贪功,自为送死。乃因此而撤城堡、动居民,锦、右动摇,宁(远)、前(屯)震惊,关门失障,非本道之所敢任者矣。”
“必如阁部所言,让之又让,至于无可让而止。今只择能守之人,左辅守大凌河,樊应龙等守右屯,更令一将守锦州。此城大于右屯,然稍缓矣。三城屹立,死守不移,且守且前,恢复可必。”
“若听逃将、懦将之做法,以为哨探之地,此则柳河之故智,成则曰袭虏,不成则曰巡河。天下人可欺,此心终是欺不得。则听之能者,本道说一声明白,便去也......”
“又,奴酋蛰伏,四年不动,今闻我尽撤关外之兵,尽弃关外之地,已厉兵秣马,将于明年正月十三日鼓众西行,约十余万鞑子,袭我宁、前。臣宁前道也,身负皇恩,守土有责。宁前道当与宁、前为存亡!臣当独卧孤城,以挡虏耳!臣誓与宁、前共存亡!”
“不好,鞑子大军冲向宁远,我义兄岂不岌岌可危?时间不到一个月了,我可得想想法子!”楚天舒把《邸报》扔在桌子上。
他右手托着腮帮子,左手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总盟主令牌,陷入了沉思。
且说皇帝御赐的大婚流程,如今来到了纳吉这一步。仪式上,与纳采大同小异。
这日,此时,按礼部规矩,楚天舒在侯爵府上早已准备好玄纁、玉帛、乘马、表文等如仪,在内使的导引下进入宫廷。
掌婚者叶绍致辞曰:
“加诸卜筮,占曰从吉,谨使臣叶绍敢告纳徵。”
叶绍奉表跪授内使,内使接受之后,拿进内殿,过了一会,再出来。
叶绍再次致辞曰:“朝恩贶室于中大夫楚廉之子楚湛,有先人之礼,使臣叶绍以束帛、乘马纳徵。”
内使奉表和礼物入内,然后再出来。经过一番礼仪之后,掌婚者叶绍开始致请期词:“楚湛命臣叶绍谨请吉日。”
内使又进去内殿请示,过了好一会,出来回话说道:
“吉日为明年正月十三,届时亲迎。”
楚天舒听到“正月十三”,心中不由得一凛,暗自忖道:
“好家伙,可真会选日子啊,哨探说建州鞑子正月十三将攻我大明宁远孤城,我这大喜日子却也正好选在正月十三。”
一头想着,一头摇头苦笑,但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
他抽空派出心腹小厮小六子,拿着武林总盟主的令牌,出了侯爵府,如此这般去了。
一月时光,倏忽已逝。
到了乐平长公主朱红蓼下嫁玉斝侯楚天舒的日子了。
亲迎这天,楚天舒穿着驸马的结婚礼服,先到侯爵府外的家庙祭拜并禀告祖先,祝词曰:
“国恩貺室于楚湛,以正月十三日亲迎,敢告。”
祭告家庙仪式结束后,楚天舒回到侯爵府。
吉时将到,即将出去迎接新妇之前,按礼节,应该是“父醮于厅,随意致戒”,可是楚天舒乃是个穿越过来之人,在大明朝无父无母,怎么办?
好在他灵机一动,早已提前派人把师父无神老太请了过来,暂居在侯爵府中。
师父也是“父”嘛,虽然是个女的。
无神老太代替了楚天舒的父亲,在侯爵府的大厅之中给楚天舒酌酒,楚天舒接受敬酒后一饮而尽,不需要回敬,这便是所谓“醮”。
然后无神老太代表新郎官的父母,随意说一些训诫的叮嘱之语。
聆听完毕之后,楚天舒朝着无神老太行再拜礼。
两拜之后,出了大厅,带着迎亲队伍抬着礼品浩浩荡荡到了皇宫的内东门。
早有内使在那等候,内使带领楚天舒的迎亲队伍鱼贯进入内廷,手执大雁和奉送礼物的迎亲使者各在内廷中将礼品陈设摆好,等候公主的到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乐平长公主在这一天的吉时,身着结婚礼服,到奉先殿辞别周太妃、皇帝哥哥和嫂子张皇后。在周太妃和皇帝、皇后面前行四拜礼。接过爵中之酒,饮毕,接受帝后的随意训诫。
训词为:
“......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
公主受命完毕,又行四拜礼,然后走下丹墀,由内命妇送至内殿门外。
公主登上辇车,辇车缓缓来到内东门,由宫女扶着公主下了辇车。
此时新郎官楚天舒的轿子早已等候在那,见到宫女扶着新娘乐平长公主朱红蓼走向轿子,便赶紧上前揭开轿子之帘,扶着公主登上轿子。
公主坐定之后,楚天舒在轿子外头站好。
此时,迎亲队伍中手执大雁的使者,在楚天舒之前跪了下来,将大雁交给新郎官楚天舒,楚天舒接过大雁,在内使面前跪下进呈大雁。
内使也跪下,接过大雁,然后交给身边的使者。
为何要用大雁作为聘礼之首呢?
原来,古人认为:
第一,大雁随季节改变而南飞北还,定时而有规律,象征着婚嫁有时,不可耽搁,更象征着守信之意。
第二,大雁是一种“随阳”之鸟,喜欢往暖和之处飞。古代,夫为阳,妻为阴,有夫唱妇随之意。
第三,大雁飞徙,必成行列,象征着嫁娶之礼要长幼有序,不可逾越。
第四,最重要的是,大雁是一种忠贞不二的候鸟,丧偶的大雁,要么殉情,要么终生独身。象征着夫妇之情,忠贞不渝。
古人讴歌大雁的诗词不少,最有名的当属于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其中一些名句已成千古绝唱,如: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最关键的是,写这曲子时,元好问交代了背景:
“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垒石为识,号曰?雁丘?。同行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
可见,痴情的大雁,会殉情自杀,这不是人们的杜撰,而是真有其事。
因此,用大雁作为聘礼,也蕴含着妇女从一而终,对爱情忠贞不二之意。
且说驸马爷楚天舒将寓意深刻的大雁交予内使,内使跪受之后,楚天舒行再拜礼,然后先行出去,乘马还家。
随后,公主的卤簿车辂轿子跟在后面启行。
然后,是公主的金兰姊妹的八乘大轿跟在公主卤簿之后。
最后,公侯百官及朝廷命妇一齐跟在后面相送。
一个出嫁,八个陪嫁,本来不符合封建礼制,但是因为天启皇帝特别宠爱这个从民间找回的妹妹,特地下了旷古未有的谕旨,允许八女陪嫁。
礼部官员和朝廷御史虽然据“礼”力争,最后却也无可如何,毕竟最后一锤定音者,乃是九五之尊的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