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的末尾,写着一句:“楚郎,楚郎,汝果来耶?”
落款,乃是“白蘋”二字。
楚天舒先已猜到**分,如今见到“白蘋”二字,已确认她就是西门白蘋无疑了。
心中登时一酸,泪水不由地滚落下来,滴滴答答打在诗稿上。
找了几年,音信全无的蘋妹,终于找到了!
居然在此地找到了!
楚天舒呆了一会,外头梆梆的打更声把他猛然惊醒,他心中反反复复翻滚着一个念头:
“我要去找她!我现在就要去找她!现在!”
他把信笺往怀中一塞,换了一套夜行装束,转身吹灭了油灯,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谁!什么人!”几名侍卫被惊醒了,几乎异口同声地大声喝问道。
“是老爷我!出去溜达溜达!”楚天舒大声答道。
“小的们不知是老爷,请老爷恕罪!”
“行了行了!你们退下吧!”
楚天舒说完,噌地一声窜上了高墙,翻身出了大帅府邸。
出府邸之后,为不引起巡逻兵和更夫的注意。施展轻功,噌地一声又上了屋顶,专走屋脊。
沿着王爷东大街,向南经过羊肉街,炭市街,再折而向西,过了鼓楼,进入东柴市街,穿过柳树巷,来到猪市街。
径直向西,前面是骡马市街,转而再向南,经过木材市场,最后来到了新衣市街对面的芦席巷。
他轻轻跃落地面,所幸夜深人静,并无人发现。
就在芦席巷巷口进去约十余丈之处,有一户深夜仍然亮着灯的人家。
他走近一看,只见门板上用白色粉写着“西门裁缝铺”,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隐隐约约,模模糊糊。
“应该就是这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蹑手蹑脚走近门边,举起右手,正准备打门。
忽听到里头隐隐传来一阵哭声。
那哭声凄惨、嘶哑而苍老,听起来像是一个老头的哭声。
楚天舒心中一愣,举起的手又收了回来,他心中纳闷:
“这人哭得如此伤心,到底有什么悲惨的事儿呢?难道白蘋妹子家中突然遭遇不幸?不行,我可不能袖手旁观!”
想到这,他重新举起手来,在简陋的门板上重重地敲了三下。
敲门声传了进去,里头的哭声戛然止住了。
过了一会,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出来一个头发花白,又干又瘦的矮小老头。
那老头盯着楚天舒,从上到下冷冷地打量了一番,冷漠而嘶哑地说道:
“打烊了,今天太晚了,不做生意了,客官请回吧。”
“老丈,我不是来找你缝衣服的,我来向您打听个人。”楚天舒谦恭道。
“打听人?打听人得上衙门去找捕快,我一个裁缝,晓得你要找什么人啊!请回吧,啊,我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想管,啥也......”
那老头话没说完,便准备突然转身进入门里,砰地一声把门用力关上了。
“老丈,我找一个姑娘,名叫西门白蘋,请问是这儿吗?”
楚天舒凑近门缝,提高声音说道。
半晌之后,门突然又吱呀一声开了,那嘶哑苍老的声音从里头飘了出来:
“进来吧!”
楚天舒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门砰地一声又关上了。
“你是何人?来找她做什么?”那老者问道。
楚天舒朝那老者行了一礼,这才将自己的基本情况,连同混元楼里救出西门白蘋,西湖彩船中白蘋与众姐妹结拜,众姝认白发仙姑为干娘,以及后来众姝在客栈中突然失踪之事,原原本本地一一道来,只是略过了自己高中状元,又身怀绝世武功,现在奉旨巡边等事。
那老者听罢,时而叹息,时而赞赏,等到最后听完,不禁又垂下泪来。
楚天舒见他垂泪,不禁惊讶不已,联想到方才他在里头大放悲声,料定其中必有难言痛处,便开口道:
“老伯有何难处,只管对晚辈说,晚辈既与白蘋妹子情同兄妹,她事情即是我的事情,晚辈若能办到,哪怕赴汤蹈火,也必万死不辞!”
“只是晚辈暂有两件事情不明,你们这几年里,是如何由江南水乡,流落到这塞北苦寒之地的?白蘋妹子方才明明在家,为何现在突然不见了呢?”
那老者见他追问,又见他器宇轩昂,仪表不凡,步履沉稳,目光炯炯,一副练家子的模样,料定他不是个庸庸碌碌的无能之辈,八成是个江湖好汉,便将原委一五一十地细细道来。
原来,那天,在西湖边的祥福客栈,众姝醉倒之后,经过一段时间,陆续醒来。
西门白蘋的唯一堂叔,由保定来杭州贩货,恰巧在西湖边认出了她,便偷偷跟踪到客栈,准备把她带回家。
恰好上官红蓼的养父母,亦派人前来寻找女儿,故此西门白蘋和上官红蓼洒泪作别,又留了给楚天舒和白发仙姑等人的字条,放在祥福客栈的桌子上,这才跟着堂叔,向北往苏州而去。
到了苏州太平桥附近的家中,只剩得一个老祖父。
原来西门白蘋母亲早亡,她爹爹本是个说书的,自爱女失踪后,便有些疯疯傻傻,说是要往北方的京城去,一边说书一边寻找女儿。祖父年迈,无法阻拦。
她爹爹便一路北上,初时尚有一两封信寄回来,后来便音讯全无。
年迈的祖父无法,只好重操旧业,依旧往苏州阊门一带玩杂耍,换几个铜板。
因年老齿缺,说话漏风,嗓音沙哑,吐字不清,加上弯腰驼背,老胳膊老腿,杂耍也没什么人看。
一天下来,腰酸腿疼,唇焦舌燥,挣不了几个铜板。
所幸,西门白蘋不单模样俊俏,更是天生聪明伶俐,又会裁剪衣裳,又擅长于苏绣,针黹女红,异常出色,很快便在阊门一带有了名气。
故此,干脆就在家中开起裁缝铺来,由爷爷掌柜待客,她自在内室中忙活。
爷孙两个,倒也渐可安稳度日。
谁知好景不长。
这一日,门口忽来了一个客人,进门就叫道:“掌柜的,掌柜的!”
赶巧西门白蘋的祖父近日偶感风寒,出去看郎中去了。西门白蘋只得从里屋出来,自己招呼客人。
但见此人,三十岁上下,身材瘦削,獐头鼠目,下颌微有胡子,衣着虽华贵,但是颜色却极不协调,上身一片红,下身一片绿,就像两根葱,伴着一块红烧肉。
她认得此人,乃是后街的卜正经,新近的暴发户。
卜正经原来穷得叮当响,家里三天两头揭不开锅,连媳妇都跟人跑了。最近不知为何,突然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阔气起来了。
那卜正经平日早对西门白蘋垂涎三尺,只苦于没有机会下手。
今见西门白蘋孤身一人在家,那西门老汉不知上哪儿去了,便不由得色胆大了起来,一双小眼睛只顾色色地盯着西门白蘋芙蓉花一般娇嫩的脸庞。
西门白蘋见此情形,料定他不怀好意,便说今日不开张做生意,一面要他另寻别家,一面不时地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双铁剑。
那对铁剑,原是她小时候羡慕爷爷杂耍的本事,央求爷爷教她舞剑时叫人打造的。自从开了裁缝铺之后,也常抽空在没人的时候练练身手。
果然,那卜正经见了铁剑,心中便有些忌惮,暂时把一副色鬼模样收了起来,端出正经嘴脸来,假情假意道:
“西门姑娘,我这有块上好的布料,乃是来自成都的黄润布。你帮我裁成一件直禂,若做得好,我给你二两银子,如何?”
西门白蘋料定他没安好心,正想找借口拒绝,不料此时,她祖父赶巧从郎中那抓了药回来了。
老人家最近看郎中花了不少银子,正在愁闷当中,此时一见有银子可赚,而且所赚不菲,登时满口答应了下来:
“行咧,您呐,三天后过来取衣服,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过今天您得先交一半定金。待会,等我熬完了药,亲自上门给您量下尺寸。”
那卜正经听罢,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包碎银,拣了一块,当地一声,丢在柜台上,跟着留下一句:“只多不少了!”
说罢,转身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爷爷!您真是的,怎么可以赚他的钱呢!您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就是一市井无赖,奸诈小人!”
“行了,蘋儿,爷爷心中自有分数!况且,这青天白日的,我打开店门做生意,一向奉公守法,又不偷又不抢的,怕他作甚?”
“孩儿看他贼眼溜溜的,只怕不安好心呢!”西门白蘋撅起小嘴,有些生气道。
“哎呦喂,你个小女孩儿也忒小心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难道他能吃人不成?况且大家都是街坊邻里的,怕他作甚!”
西门老头儿说了几句壮胆子的话,不免带动了风寒咳嗽,连咳了几声,脸涨得通红,慢慢地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西门白蘋忙上前,接下他手中的药,然后站在他身后,给他轻轻地捶捶背。
又倒了一碗茶给他,方才把药拿到厨房去,在小火炉上,用药罐子煎了一副药。
三天之后,黄润布直禂早已做好。
这天午后,卜正经瞅见西门老汉出门去了,方才偷偷溜到西门裁缝铺,眼见又是西门白蘋一人守店,心中不由得大喜,他眼珠子一转,早有了一主意。
西门白蘋见他来了,登时将脸上的神色严肃了起来,不敢拿出平常对其他客人的热情和微笑来。
卜正经见西门白蘋突然变得神情庄严,不苟言笑,心中也自明白。
便从她接过黄润布直禂,左翻过来,右折过去,仔仔细细验收起来,然后说:
“西门姑娘,手艺真不错呵,剩余的一两银子我该付给你了。只是这样,我这手头没有碎银子,只有一个足额银锭,五两重,您看能否找得开?”
西门白蘋一听,登时皱起了眉头,心中忖道:“也不知家中又没有这么多碎银子找给他?可是......我还是先进里屋打开箱子看看吧。”
“你先等等,我看一下吧。”
她说罢,示意卜正经坐下,自己转身到里屋去了。
卜正经眼见西门白蘋袅袅娜娜地轻移莲步走进里屋,心中早就浴火中烧了,但是他强自忍住,一边暗吞口水,一边告诫自己:
“放松,稳住,一定要稳住!小不忍则......小不忍则乱大谋。”
眼见西门白蘋的窈窕身影消失在里屋门口,他贼头贼脑地周围迅速环视了一下,然后麻利地从左手袖子中拿出一把剪刀,咔嚓咔嚓,朝着那直禂的前襟和后背各剪了一下。
好好的一件黄润布直禂,登时变作了破衣烂裳。
眼见得西门白蘋的身影,复从里屋的门口出现,卜正经早已藏好了剪刀。
此刻,他背着两手,故意在柜台周围,若无其事地踱过来,踱过去。
“找您钱,四两,您秤一秤。”西门白蘋从里屋拿来一小包碎银,和一杆专称银子的戥子。
“哎不用了,大家街坊邻居的,差不多就行了!”卜正经故作大方说道。
他一把抓过西门白蘋找回的碎银子,塞入怀中,然后着手把直禂折好,准备放进包袱里头。
突然之间,只见他脸色大变,满脸吃惊地叫了起来:
“啊呀!我的老天爷!我的直禂,破了!居然破了!”
西门白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瞬间花容失色,颤声道:
“破......破了?不......不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你瞧瞧!这是怎么回事!”
卜正经一脸忿忿不平的神色,两眼圆睁,头上青筋暴露,满脸涨得通红。
一边吵嚷着,一边把直禂朝着西门白蘋当胸扔了过去。
西门白蘋,还没有受到过如此无礼的冒犯,不由气得浑身颤抖,满眼是泪。
好一会,她才强忍着泪水,将黄润布直禂从地上拾起来,摊开在柜台上,略一检看,只见直禂的前襟和后背,赫然两个破洞!
“怎么可能这样!”
她差点气晕过去。
她强扶着柜台,免得自己倒下。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让自己镇定一点。
她明白自己是着了道了,一边死死地盯着卜正经,一边愤愤地想:
“定是眼前这无赖,趁我方才不在,暗中做了手脚,看那破洞,定是用剪子铰的!”
那卜正经看见西门白蘋那原本无比美丽的双眼,此刻正喷射出愤怒的光来,不由得心头一凛,随即又给自己打气:
“怕什么,大丈夫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县太爷那我是送过银子的,眼看着这美貌的小娘皮就要到手了,这会儿,绝不能打退堂鼓!”
于是,卜正经摆出那副惯常使用的无赖嘴脸来,强硬道:
“哼!我这可是上好的布料,一百两银子一尺还买不到哩!本想着拿来你这做件新衣服,预备着过新年的时候,穿着去给县太爷拜年贺岁的。”
“如今,你居然把它给弄破了!你们得赔我!一三得三,二三得六,合计六尺,一尺一百两,通共六百两银子!拿来!拿来!”
他瞪起眼珠子,咬牙切齿,露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眼珠子虽然很小,但非常阴狠毒辣,与其满脸狰狞很相配。
西门白蘋吓得倒退两步,一时之间,惶急无比,又羞又怒,却骂不出来。
她本是是绣口锦心的年轻女孩儿,涉世未深,哪见过这等阵势,不由得嘤嘤地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人在此大吵大闹,谁人在欺负我的蘋儿?”
西门老汉恰好在此时回来,一见到卜正经,早已料到了几分,又见到孙女在一旁珠泪涟涟,显然是被这恶棍欺辱了,不由得大怒起来,抡起拐杖,劈头盖脑地朝那恶棍打将过去。
西门老汉本是杂耍出身,年轻时在广州一带卖过艺,机缘巧合,结识了岭南八仙和尚未中举的落魄书生柳颂祖,彼此极为投缘,便一起到岭南八仙的八香山悬圃宫,小住了一段时日。
柳颂祖每日里和“吕洞宾”、“韩湘子”、“曹国舅”等谈古论今,谈仙论道。而西门老汉则趁机向“铁拐李”、“何仙姑”他们学了几招武功。
是故,年纪虽老,出手却颇迅捷,有一丝岭南八仙之首“秃头老丐铁拐李”之风。
拐杖抡起如风,招招专打下盘,朝着那无赖卜正经的脚下扫去。
卜正经被打得夺门而逃,东窜西跳。一不小心,一脚踩空,掉在一个粪坑中,浑身狼藉,臭气熏天,引得驻足观看的路人纷纷捏起鼻子,躲之不及。
“你他奶奶的给老子等着,老子不弄到你们倾家荡产,老子不姓卜!”他一面指着西门老汉叫骂,一面踉踉跄跄地跑了。
第二天,便有两名吴县衙门捕快上门来,带走了西门老汉,说有人状告西门家毁伤财物,不肯赔偿,吴县县太爷汪法,即刻着令衙役将被告带到。
那县太爷早就被卜正经花银子买通了,故此判决如下:西门老汉一家,半个月内,需赔偿卜正经足额纹银五百两,如无现银,可变卖家产或采用其他方法折现。
西门家位于太平桥边的那两间小破房子,充其量,不过值得百把两银子。况且,急切之间也变卖不出去。
就算能变卖出去,难不成爷孙俩自此要露宿街头吗?
而手头的现银和店铺里的家什,通共折现也不足几十两银子,还有近四百两白花花的足额纹银去哪儿弄来?至于找卜正经协商,那无异于与虎谋皮。
人家正对他们西门家唯一的宝贝西门白蘋,虎视眈眈,垂涎欲滴呢!
俗话说得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既然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爷孙俩一合计,只好偷偷北上,往保定府投靠西门老汉的一位侄子,便是上回,将西门白蘋从杭州带回苏州老家的那位堂叔。
听说早几年,他在保定做丝绸布匹生意,很是发了一些财。
谁知屋漏偏遭连夜雨,爷孙俩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赶到保定府时,西门老汉的侄儿刚亡故了不到两个月。侄媳妇年纪又轻,耐不住寂寞,仗着尚有几分姿色,径带着一儿一女改嫁去了。
街坊邻里也不知道这寡妇,具体改嫁到了何处,听说好像是随着一个下级军官,到了宁夏。
就这样,爷孙俩到了宁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