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之后。
鳄鱼岛东北一百余里处,浩渺烟波之中,形如兰花的孤岛上,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里,大小若干船只来去穿梭,出海打渔的,来往贩货的,码头卖鱼的,一片繁忙。
此刻,缓缓来了一艘华丽的大船,船头两边各画着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鳄鱼。
这船在港湾众多的小船中如同鹤立鸡群,引得不少渔民商贾侧目而视,叽叽呱呱地操着闽南语说个不休。
那大船抛锚之后,船上下来一队人马,迤逦往岸上走去。
带头的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富家公子,身材高大,举止潇洒,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剑眉高耸,嘴角下弯。
他腰间悬着一把类似长剑的兵刃,但是剑鞘却比普通之剑鞘稍大稍短,纯金打造。剑鞘的花纹,是一条镶嵌各色宝石的鳄鱼,鳄鱼的头上,飘落着一朵粉红色的樱花。
他稳稳地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那马由一位仆人牵着,缓缓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两乘轿子和二十余名男女仆从。
他们从熙熙攘攘的兰花岛码头上岸,一路上行人纷纷闪避。
他们显然对此岛并不陌生,穿过一个小树林边上的村庄,又爬过两个小山坡,渡过一条小河,但见河水清澈,卵石可数,河边荠麦青青,菜畦平整。那富家公子显是心情大好,竟纵声高歌起来。
又转了几个弯,经过若干村庄之后,小路渐渐变大,路上行人渐多,但是见了他们都躲开一边,暗中叽喳道:
“快走,鳄鱼岛的人来了!”
没错,他们就是鳄鱼岛少主厉清林一行。
由于汤小姐要回娘家给父亲祝寿,柳绿芹也要上京城去见楚天舒,所以她们坐船北上。
柳绿芹在汤小姐暗中护理下,七彩青丝膏的毒已经解了一半。
她想起了楚天舒中状元在京城翰林院为官一事,便要顺路去见见这个负心郎,当面质问他当初为何在钱塘江边爽约。
今日登临兰花岛,乃是他们北上京师的第一站。
自隆庆年间,大明王朝逐渐解除海禁以来,兰花岛便以其独特地理位置,逐渐由一个荒无人烟之岛屿,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商贾云集的商贸中心,是南北往来的船只必经的一个落脚点。
岛上除了人烟辐辏生气蓬勃之外,坐落在岛中心山峰顶上的一座天后宫,更是香火鼎盛,一年四季香客络绎不绝,都是向里头的妈祖神像磕头许愿,祈求妈祖保佑其航程顺利,家人平安,生意兴隆。
厉清林一行人来到山顶上,缓缓下轿,徐徐步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巍峨的牌坊,牌坊森然耸立,正中顶上,书“万派朝宗”四个大字,左右两侧乃是一副楹联,右侧上联书着“皇娲补天今有验”,左侧下联上书:“圣母靖海世无穷”。
牌坊朝着东南远眺大海,可见到远处灯塔和海上点点风帆。
过了牌坊,乃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广场上停了几部轿子,众香客三五成群,来来往往。
广场后头,一座端庄气派的宫殿巍然矗立,上头悬挂着一块金碧辉煌的牌匾,上书“天后宫”三个金字。两旁的楹柱上也有一副对联,道是:
“九州赤子拜妈祖,一片慈航平海波”。
厉清林带着众家丁在大殿外等候,汤小姐和柳绿芹各由一名丫鬟搀扶着,朝着供奉妈祖塑像的大殿款款走去。
柳绿芹刚迈进门槛,忽然,一位身着淡黄衣裙的小姐由一个青衣丫鬟搀扶着走了过来。
那小姐正要迈步跨越门槛,见到了柳绿芹,不由得暂时停住脚步,朝着柳绿芹仔细看了一眼,又微微一笑,嘴唇动了动,却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缓缓迈步出了门槛。
“这位小姐好面熟啊?是谁呢?”
柳绿芹礼貌性地朝着对方点头微笑之后,径直随着汤小姐往里走,边走边想,却一时记不起那人是谁。
汤小姐上香祈祷完毕之后,由丫鬟搀扶到一边歇息等候。
柳绿芹上前请了一炷香,焚香叩拜妈祖神像,口中念念有词,待念道:“楚天舒”三个字之时,突然听见妈祖发出了“嗤”的一声轻笑,如同微风拂过银铃一般带着一丝细微的清脆。
柳绿芹吓得浑身一哆嗦,从蒲团上跳了起来,丫鬟忙抢上前搀扶住,问她:“小姐,你怎么啦?”
“你......你没听见吗?妈......妈祖祖,显显......灵灵了”柳绿芹浑身抖索,舌头打颤。
此时,汤小姐已发现她有些不对劲,赶紧过来安慰道:“妹妹怕是旅途劳顿,产生幻觉了吧?”
“不,不,我......我听见......她......她笑的!”柳绿芹的脸色有些发白。
“啊?真有此事?”汤小姐半信半疑起来。
她毕竟习武之人,胆子较大。她绕到妈祖神像背后,想看个究竟。
只听得“嗖”的一声轻响,神像背后传来“吱吱”的老鼠叫声。
“啊!老鼠!”汤小姐吓得花容失色,她虽然习武,不怕与人动刀动枪,但是生平却最怕老鼠。
她转身拉了柳绿芹,两人三步并作两步,匆匆逃出大殿。
妈祖神像又传来嗤嗤两声轻笑,不过这次无人听见,因为大殿里已经空无一人。
片刻之后,闻讯赶来的厉清林跃入大殿之中,他仔细查看了供桌和神像正面,并未发现蛛丝马迹。
趁着庙祝等人尚未赶来之时,他绕到妈祖神像背后,纵身一跃,攀上了神像背后二丈余高的一根横梁,向下望去,只见神像背后凸出一尺余宽之处,有一层厚厚的积灰,积灰上有两个清晰的脚印。看其模样,小巧玲珑,浑不似男子足印。
“这可奇怪了!”
厉清林心中暗自嘀咕,他最怕的是韶州丹霞山巴寨寨主常有情阴魂不散,带上次坠入鳄鱼潭的冤魂前来索命。
至于女子,他一时倒是想不起来跟哪位女子结下过什么梁子。
一行人匆匆下山,找了兰花岛镇上最大的一间客栈吉顺客栈下榻,要了楼上两间上房,楼下十余间下房。
且说厉清林因见到妈祖神像背后的脚印,心中便有几分忐忑不安,因吩咐一干随行人等严加戒备,包括客栈厢房环境,闲杂人等,掌柜伙计,住店旅客,都一一安排人手打探清楚。
他自己毕竟常在江湖上行走,自然也处处留心,包括两间上房的床铺桌椅、箱笼柜子、帐顶床下,皆逐一仔细检查。
为防止茶饭酒菜有人下药,他还亲自吩咐掌柜的,借用客栈的厨房,自己派手下买菜做饭,供应饭食酒水。
掌柜的眼见赚不了茶饭酒水的钱银,自然有些不大乐意,嘴里嘟嘟囔囔的。
厉清林听在耳朵里,心中暗自哼了一声,忖道:
“要在平时,小爷我早就撕了你这鸟掌柜的臭嘴,拆了你的肮脏客栈。今儿个夫人和妹子在此,暂时不宜造次。”
当下阴着脸,也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约莫五两重,“咚”地一声砸在柜台上。那掌柜的见了银子,立即咧开了嘴,愁眉苦脸的样子一扫而光,眉花眼笑道:
“公子爷,请便,请便!你们爱煮什么煮什么,爱住多久住多久,哈哈哈。”
用过晚膳,厉清林亲自带领两位武艺较高的仆人四周溜达,暗中巡逻,另外吩咐两间上房门口各安排丫鬟两位,小厮两名。
汤小姐自然陪着柳绿芹在房中说话,品茗。
两人正在叽叽哝哝地闲话,突然门口传来“汪汪”的叫声,门口的丫鬟小厮们一阵骚动,一个丫鬟叫道:
“啊呀,好可爱的小狗狗呀!”
“喂,小淘气,可不许往里头窜啊!”一个小厮急道:“吓着了少夫人和柳小姐可不好!”
说话间,几个人便抬脚来撵。
柳绿芹和汤小姐正起身来准备看个究竟,突然,但见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狗好似雪球一般地滚了进来。
“哇,好惹人爱怜的小东西的啊!”
柳绿芹欢叫起来,一面起附身把小狗抱了起来,举给汤小姐看,汤小姐笑眯眯地伸手在小狗头上摸了摸道:
“果然好可爱的小狗狗,不知是谁家养的呢?”
便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阵少女的着急的声音:“雪球!雪球!你在哪儿?”
“哎,哎,两位请留步,待奴婢进去通报一声!”一个小丫鬟着急道。
她话音未落,柳绿芹已经闻声走到了门口。
“啊?你是......”
柳绿芹一抬头,不禁愣住了,只见对方嫣然一笑,朱龈贝齿,酒窝荡漾,长长的睫毛上下扑闪,美丽桃花眼精光烁烁,正是在妈祖庙打过照面的那位小姐。
她背后跟着一个丫鬟,容貌亦颇为俏丽。二人前来寻找小狗。
“如果我没记错,您就是柳姑娘吧?”那少女目光晶亮,眸子黑如点漆。
“你是?”柳绿芹迟疑道。
“姐姐忘了在密室中的那些苦难日子了吗?”
那少女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神色道:“我可没忘记,我和姐姐同处一室,知道姐姐姓柳。”
“哦?你是......黄家......妹子?”
“是啊!妹妹姓黄,名清蘅。姐姐好记性!”那小姐莞尔笑道。
“快请进来,快请进来!”汤小姐在一边听说她们是旧相识,赶紧代柳绿芹邀请她们进来。
“快给黄小姐和这位小妹妹看茶!”汤小姐吩咐道,门口丫鬟应了一声,端茶去了。
进得房中,柳绿芹放下怀中小狗,一边陪着黄清蘅喝茶,一边将一起蒙难,一起相识并一起获救的经过告诉汤小姐。
“妹妹此次要去京城探望的,正是那位救了你们的楚大侠吗?”汤小姐早就猜出一二,故意问柳绿芹道。
“正是!”柳、黄二人不自觉同时应道,又发现有些不妥,顿时都红了脸,把粉颈低垂了下去。
汤小姐本来只是问柳绿芹的,孰料黄小姐思郎心切,竟然不自觉地抢着便做了回答。
原来,楚天舒中状元的消息早已传遍大明朝通衢小巷,市井村落,甚至边疆塞外,
而他力压武状元,挺身挽救武林人士的英雄事迹,更是天底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少说书人已经把他的事迹编成了评书和故事,甚至有些戏班子都已经开始排演有关“飞天大侠”、“状元大侠”的戏剧。
黄清蘅虽然身在深闺,但又岂会不知?
她早摁耐不住一颗思郎念郎之心,魂魄儿早飞到京城顺天府去了,那儿有一座翰林院,翰林院里头有她的心心念念的状元郎。
平常的书信往来,如何解得了天遥地远的思念之苦?
因此,她借着父亲进京述职面见圣上的机会,央求跟着到京城游玩。
那黄知府因为时间紧,先期乘船出发,而命老管家黄福随后带着小姐丫鬟,以及一干仆役家丁等上京。
且说柳绿芹闻知黄清蘅也要上京去见楚天舒,而且见她神态忸怩,心中早已打翻了醋坛子,颇为不自在起来。心想:
“这个楚郎貌似忠厚老实,其实也不知在外头招惹了多少风流债?”
她可并不知道是人家黄小姐主动看上楚天舒,非楚天舒不嫁的。
柳绿芹在表面上,还是不能将这股醋劲在此发作出来,心中却不由有些恨恨道:
“这个楚郎,上了京,我非得问个水落石出不可,他跟这姓黄的小蹄子到底什么关系,如果不清不楚的,我便......我便......”
她一面心中想着,一面把衣角恨恨地绞了又绞。
“妹妹怎么啦?在想什么?”汤小姐察觉她神态异常,连忙问道。
“没......没什么。”柳绿芹下意识地又绞了一下衣角,这才停住。
正说话间,只听得门口靴声橐橐,跟着,响起了丫鬟小厮们一叠声的:“少爷!”
原来是厉清林来了,屋里几位佳人赶紧站了起来,厉清林给黄小姐行了一礼道:“原来是贵客临门,小生有礼了!”
黄清蘅赶紧还礼不迭。
她见厉清林虽长相清俊,但言语间有意无意总是将眼光溜过来,贼忒兮兮,便大为羞囧,匆匆要了小狗雪球,便告辞回去。
黄清蘅的房间就在隔壁。
待到她回房之后,柳绿芹心中暗自忖道:
“这黄家小妞儿也是上京去找我楚哥哥,若是被她先到京城,那还了得!”
当晚,柳绿芹先跟汤小姐商量,说她和黄小姐毕竟共患难过,还有许多话没说完,反正彼此同路,自家鳄鱼岛的船又大又宽敞,还剩不少仓位,何不邀请她们一起过来同乘。
汤小姐同意了,便告诉了丈夫厉清林,厉清林焉有不同意之处,喜得连连点头。
次日,柳绿芹便到隔壁房中回访黄清蘅,并将邀请之意说明了。
黄家原本是雇来的船,每天花费不菲,黄小姐踌躇了好一会,想到虽那厉公子眼神有些孟浪,但毕竟他夫人在侧,何况同行两家的人口不少,量他也做不出什么进一步的唐突鲁莽行为,便答应了。
且说厉清林自从见了妈祖神像背后的女子足印之后,心中一直有不祥之感,如今又平白无故多了个知府之女出现,心中更是有些疑惑,他虽觊觎于黄清蘅的美色,但是安保工作却不敢马虎。
他暗中叫来手下仆役,吩咐连黄家上下的各色人等一举一动,亦要全神贯注偷偷监视。
临开船前一晚,他吩咐手下停当,便早早歇息了。
三更时分,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声:
“不好了,有人死了!”
厉清林一听,赶紧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枕边的鳄嘴刀,从窗户跳了出去,往隔壁柳绿芹房间奔去。
只奔得没几步,便见到柳绿芹房门前,围了几个丫鬟小厮,他冲上前去一看,但见一个黑衣人倒在地上,脸上七窍流血,鼻子中气息全无,显然是已经气绝而亡。
再看柳绿芹,只见她吓得脸色惨白,瑟瑟发抖。
汤小姐也闻讯赶来了,柳绿芹一见她,便上前伸出右手紧紧地抓住汤小姐的左手。
汤小姐虽是习武之人,见到眼前这种情况,也不禁心中有些惊慌。
厉清林当即命一个小厮拿过一盏油灯给他,然后蹲下身去查看地上之人,但见此人面目颇生疏,不是鳄鱼岛的人。
他又问了问闻讯赶来的黄清蘅,也不是黄府的人。
那究竟是何人呢?
黄知府把客栈的掌柜叫来问了问,掌柜的搔了搔头,想了一下,说道:
“今日下午申时,有几个客人入住,说是顺天府下来的,可是听口音不像北方人,倒像是南方人。”
“哦,能不能听清到底是南方哪里的口音?潮州,广州,韶州?潮汕人、广府人,抑或是客家人?”
“不像是潮州的,也不像是客家人,倒像是.....是韶州的,或者广州的。”
听到“韶州”二字,厉清林心中早已经“咯噔”一声响了。
“难道是韶州丹霞山巴寨的?”想到这,他心中顿时打了个寒噤,想起了被他打下樱花谷鳄鱼潭的那帮人。
他仔细地翻了翻死者的衣物,除了火镰火折,几两碎银,却没搜出其他什么东西。
他再检验尸首的五官,发现满脸黑气,七窍流黑血,明显是身中剧毒而死,但其身上并无刀砍剑刺针扎动物蛰咬等伤痕,显示,凶手必是下毒高手。
当今江湖,善使毒的门派也不少,如万毒神教专门使用五大毒物,西南摆夷族专门使用蛊毒,西域胡人专擅蛇毒等。
好在死者不是自己鳄鱼岛的人,也不是黄知府的人,厉清林当下略略放了心。
只是,此人为何死在柳绿芹和自己夫人汤氏的门外,却是个疑团。
厉清林心中思索道:“难道,此人是奉命前来窥探,被人发现后弄死?那么,是谁派来的呢?”
他赶紧吩咐人去找那几个顺天府来的客人,可那批客人早已是人去房空了。
“必定是这几个家伙了!哪有下午住店,半夜离去的道理?”
他赶紧吩咐下人中几个武艺高强点的,分头去追,可人海茫茫,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几个下人,到天明时分方返回,自是徒劳无功。
厉清林只好命人加强戒备,尤其是柳绿芹和夫人汤氏的房间,房前房后除了丫鬟,还安排了几个会武功的手下夜间巡逻。
一连几天,平安无事。
这天,鳄鱼岛众人和黄知府家人一同结账离开吉顺客栈,两拨人马合作一处,浩浩荡荡往海边去。
到了热闹的兰花岛港口,一行人迤逦登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