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新官翻旧案

且说楚天舒自中状元后,在翰林院整理编修史料,忽忽半年将过,日复一日,枯燥的编史工作让他觉得颇为乏味。

虽有欧阳青芜不时派遣丫鬟婆子等前来送衣送食,亦有朱红蓼天天派宫女太监前来嘘寒问暖,更有苏州黄知府爱女黄清蘅鸿雁传书,甚至秦楼知己薛素素的传情达意,但心中却早涌起了一股对翰林院枯燥乏味生活的厌倦。

他年轻浪漫的心中,最向往的便是携子之手游遍天下,最期待的便是与爱侣相依相偎游山玩水,他脑海中甚至经常泛起这样幸福的泡泡:

月牙泉边双双倩影,

敖包帐里恋恋红裙;

芳草甸上悠悠笛音,

星空之下璨璨流星;

小轩窗旁袅袅青丝

菱花镜里弯弯蛾眉;

雪夜炉边融融诗酒,

彩画舫里绵绵琴韵......

楚天舒将心中烦恼告诉欧阳青芜,贤惠的欧阳青芜自然是极为支持他的,柔声说道:

“只别离京城太远就好,否则咱两个见一面都难。何不通过红蓼妹妹在她那皇帝哥哥面前吹吹风,再自个儿上疏申请调到宛平做个县令?”

楚天舒听罢,频频点头。

当下主意已定,一边传书朱红蓼要其帮忙,一边上疏天启帝,要求调任宛平县令,到下层历练一番。

天启帝览奏大喜,刚好妹妹朱红蓼来看望他,便说道:“很好,妹妹的未来郎君楚湛,不但才兼文武,而且颇有勤政之心,很是应该下去历练一番,将来也好为国家出大力。”

天启帝当即传来吏部尚书,如此这般下了几句谕旨。当天楚天舒即被吏部任命为宛平县令。

楚天舒走马上任到宛平,与宛平前任县令彭长交接完毕,便将县丞、县尉、主簿、六房书吏、当班衙役等全部集中到县衙,开了个见面会。

会后,便要主簿拿来上一任县令的办案卷宗,逐页细细翻阅。

原来,大明朝素有惯例,新官上任伊始,定要翻阅前任留下的卷宗,以尽量减少冤假错案的发生。

此时宛平,已是深秋,寒风渐起,天空虽依旧碧蓝高远,衙门外街道两旁,银杏树的黄叶如同金子一般缀满枝头闪闪发亮,但,毕竟天已经很凉了。

楚知县命仆人在县衙后堂生了炭火炉子取暖,便在窗边八仙桌旁,翻看起垒得几尺高的卷宗来。

晌午时分,他有些犯困,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叫仆人沏了一碗浓茶喝了。

突然,一阵怪风从窗口猛吹进来,那一摞本就垒得摇摇欲坠的卷宗,便哗啦一声,大半掉在地上。

他叹了口气,弯腰逐一拾起,放回桌上。

最后一本卷宗被放回桌上时,突然,窗口又刮来一阵风,把卷宗吹得翻了开来,一阵哗啦乱响。

等风止住了,他朝卷宗上无意中一瞥,但见上面写着《生员李董因奸杀伤人命案》,不由得心中咯噔一声,一边暗中默念道“书生......因奸......人命......”,一边拿起该本卷宗,饶有兴味地仔细翻阅起来。

原来,宛平县有位秀才名唤李董,年方弱冠,尚未娶亲,其父乃是宛平有名的富商。

今春某天,正是春光明媚,桃红柳绿之时,到处莺莺软啼,燕燕于飞。

李董下了学,便在宛平城内闲溜达,恰巧行至东门大街东边的一家临街裁缝铺,名唤“夏记成衣铺”,便踱进去瞧瞧,想顺便做件长袍。

那店主名唤夏大,乃是从其父母手中继承下这个成衣铺,和妻子潘氏两人,兢兢业业照看店铺,生意强差人意。

李董进得店来,东挑挑,西看看,也没有几样款式中意的,便踱出店门往东走。

才走了十余步,忽然间听得“噗”的一声轻响,脑袋上微微一疼,一件东西“啪”地一声掉在脚边的地上。

他定睛一瞧,原来是一条二尺来长黄橙橙的小竹竿,乃是撑窗户用的。

“谁呀,如此不小心!”他不由得一边气恼地嚷了一句,一边抬头望去。

这一望不得了,但见二楼的窗户边上,一个年方二八的女子探出头来,李董一见登时就呆住了,此女光彩照人,恰似天女下凡。

那女子眼见一个书生呆头呆脑地望着自己,瞧那目不转睛的傻样,不由地先是脸上一红,跟着又忍俊不禁地“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宛转着黄莺一般清脆的声音道:

“奴家不知相公在此路过,一时失手,万望相公饶恕则个!”

那李董呆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连忙道:

好说,好说,小生不知小姐在此临窗观景,一时不留神,贱头碰撞了小姐的贵竿,亵渎了小姐的仙仪,还望恕罪,恕罪......”

说罢,唱了个肥诺。

那女子又是莞尔一笑,忽然下死劲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满脸通红地把头缩了回去,轻轻地把窗户关上。

李董呆呆地伫立在街上,不停地摩挲着自己刚才被小竹竿砸过的头,并不怎么疼痛。如果可以,何妨每日被砸个百次千次呢!

自此之后,李董每天都自个找理由,非从这“夏季成衣铺”前面经过三五次不可,哪怕是根本不顺路,哪怕是绕上一大圈,每次都要朝着那扇窗户痴情张望。

若是偶然看见了那绝色少女的倩影,便兴奋得三五天睡不着觉,若是那一天看不见,便失魂落魄,茶饭不思。

他四处托人打听,不久,便从一个为人说媒的蒯婆那里得知了一些基本情况。原来那少女芳名叫做夏芙,乃是家中独女,从小父母双亡,乃是由长兄夏大和嫂子潘氏抚养长大。

那夏大为人忠厚老实,见父母早亡,妹妹年幼,自己身为兄长,抚养妹妹责无旁贷,潘氏贤惠,也把年幼的小姑子尽心尽力来抚养。

一晃十余年过去了,那夏芙不但出落的极为标致,人也颇为聪颖,到了及笄之年,上门求亲的人络绎不绝,奈何她心性高傲,等闲的人家一概看不上,一心要找个知书识礼的富家公子。

这天,李董又打夏芙的楼下经过,正抬头仰望之际,忽见那扇窗户开了,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女探出头来,朝他含情脉脉地微笑着,那李董只是呆看着,却无法说些悄悄话。

一则因为街上人来人往,不便说些体己话,二则因为楼上楼下有些距离,除了大声喊之外,说不了什么悄悄话。

在那个礼教甚严的朝代,一个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又怎敢和一个陌生男子在大街上公然谈笑?

好在李董早有准备,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块手帕,包上了一锭银子,朝着女孩扬了扬。那女孩儿会意,便红着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李董扎好马步,奋臂出袖,正准备往上扔,突然间听得车声粼粼,马蹄得得,有人赶着马车过来了。

他抬头一望,但见那窗户已经闭上,只好悻悻地住了手,假装若无其事地在那里抬头看天上的风筝。

待得马车过去之后,但见那窗户慢慢地开了一条小缝,显然是那少女在里面偷偷朝外张望,良久,那小缝慢慢变大,眼见街上暂无行人经过,那窗户吱呀一声,忽又推开了,那少女略略探出头来,见李董还呆里在楼下,脸上的表情不由得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惊喜。

李董这回瞧准左右无人经过之机,将包着银子的手帕掷了上去,那少女伸出粉嫩的藕臂,将手帕一把抓住了。

两人正在四目交投,情意绵绵之际,忽听得街角出传来“拨朗拨朗”的拨浪鼓声音,一个货郎挑着担子走了过来,那少女见状,连忙将头缩了回去,“呯”地一声轻响,又关上窗户。

且说那少女关好窗户,打开手帕,见到中间包着一锭银子,约莫五两,复又看见手帕上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写着一首诗:

夏至百花尽,

芙蕖独娉婷。

吾欲亲芳泽,

怜子罗裙青。

某年某月某日生员李董书

那少女本自聪颖,颇认得几个字,约略明白诗中的缠绵情意,不由羞得满脸通红,一颗芳心砰砰乱跳,心中翻来覆去想着:

“这书生出手阔绰,而且衣冠鲜明靓丽,定是个富家少爷,况这小诗字迹端庄工整,所作诗句固然大胆孟浪,然而也并非胡乱涂鸦。他竟然用了藏头诗,巧妙地把我名字都镶嵌进去,且文理亦通,情真意切,虽非一等好诗,然而也不算庸俗之作。”

“若能嫁得此人,有情有义又有钱,一辈子衣食无忧,而且婚姻美满,也不枉了这一世了。况且,将来他若是科举高中,入朝为官,到时候夫贵妻荣,我岂不是可以做个诰命夫人了......”

当下思前想后,柔肠百结,竟一时忘了窗外还有人在痴等回音了。

李董在窗子底下转悠了良久,因为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那少女再也没有探出头来,李董只好恋恋不舍地走回家。

自此之后,他加倍殷勤地在这条街上走动,三天之后,果不其然,那少女趁着左右无人,扔了一双小巧玲珑做工精美的绣花鞋下来,李董拾得,如获至宝,偷偷拿回家,躲进房中,躺在床上,把玩不已。

一边把玩,一边拿到鼻子底下不停地嗅来嗅去,一边想象那双三寸金莲,该是如何地小巧白嫩,玲珑迷人。他这一夜兴奋过度,翻来覆去,竟然眼睁睁地难以入眠。

次日,他把这事结结巴巴地跟父亲说了,希望父亲请媒人去夏家提亲,不料他父亲是个彻头彻尾见利忘义的商人,素来只是“两只势利眼,一颗富贵心”,一听说那少女家贫,只有一家小裁缝铺,而且还是兄嫂的,便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李董见老爹如此打算,火热之心登时凉了半截,便在学上跟一位要好的同窗悄悄说了。那同窗倒似颇有主意,便告诉他道:

“年兄,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何不来个先斩后奏,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到时跟令尊大人直接捅破窗户纸,就说如果女方真的张扬出来,到衙门去告状,按照我朝《大明律》,你们男女双方都是要挨板子的,但你是家中独子,令尊大人最是疼你不过的,岂能让你革了功名去挨板子,到头来肯定是私了,你们不就能拜堂成亲了吗?”

那同窗一番话,说得李董连连称妙。便搜肠刮肚,寻思着如何跟夏芙暗通款曲,到时候跟家中来个先斩后奏,逼迫父母同意这桩“奉子成婚”的婚事。

他打听来打听去,知道夏家后面两条街附近有个姓蒯的老太婆,乃是向来惯与人牵针引线的媒婆,平日里顺带贩卖些鲜花和便宜的簪钗首饰。

他便辗转找到蒯婆,如此这般说明来意。

那蒯婆一张老脸上涂着厚厚的粉,满是皱纹的眼眶一睁,两只带着血丝的浑浊的眼睛里射出贪婪的光芒道:

“官人想要学那张生去私会那莺莺小姐,要老身做那红娘,老身年轻时倒也熟门熟路,只如今年纪大了,身体差些,挨不得这心惊肉跳的苦......”

说罢,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直打量着李董鼓囊囊的袖子。

“这个好说,这个好说”李董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碎银,约莫五钱重,塞到蒯婆手中。

“哎呦喂,好个懂事体贴的官人,老身本想现在就替官人您跑一趟的,奈何我还得上东二市场去买些菜肴做饭,我那杀猪的儿子快回来了,他最是爆炭一块,脾气火爆得紧,中午饭要是不及时做好,便要摔盘砸碗的,您知道的,俺们家通共就那三盘两碗,可经不起一摔!”

说罢,又是贪婪地盯着李董的袖子口袋。

李董只好又摸出一块银子,约莫一两重,连忙塞到蒯婆手中,说道:

“事成之后,小生绝不敢忘了蒯妈妈您的好处,肯定还要加些银两来孝敬您!”

那蒯婆这才眉花眼笑道:

“好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官人,您放心吧,那夏家的女儿虽然眼界高得上了天,平日里根本看不起一般的后生,但是凭着官人如此有钱的家底,又是如此英俊潇洒,还有功名在身,老身一定帮你把这事办得妥妥当当的。但不知你们之间有何定情信物?老身好拿去做个见证。”

李董便从怀中掏出夏芙的那对绣花鞋,郑重交给蒯婆,并约定某日之后,自己亲自上门来等候佳音,并取回信物。

那蒯婆本是势利之人,见有利可图,自是异常忙活。一日十余趟从“夏记裁缝铺”走过,奈何夏大夫妇总是在店里忙活,自己也不好贸然提这事,便只好借口看看布料,瞅瞅款式,随便瞎聊。

“奇怪,这老太婆到底想干啥?”夏大有些疑惑对他浑家道。

“是啊,上回她给她儿子来说媒,也是成天这么转悠来转悠去的,这回难道又想帮别人来给咱家阿芙说媒?”他浑家漫不经心地一边裁剪衣料,一边懒洋洋地应道。

这天,眼见“夏记成衣铺”大门紧闭,而二楼的窗户却大开着,蒯婆便觉得机会来了。

她挎着一篮子新鲜的白玉兰,走到夏芙的窗子下,便扯开公鸭般的嗓门大声吆喝了起来:“啊!嘎嘎!卖花啦,卖花啦,新鲜的白玉兰,又香又漂亮!两文钱一朵啊!”

果不其然,一个光彩照人的少女从窗子里探出头来。

“卖花的!我要买花!”那少女清脆的嗓音如同银铃一般动听。

少顷,“夏记成衣铺”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哦!原来是蒯婆婆,快请进来坐坐!”那少女粲然一笑道。

“啊,原来是夏芙呀,怎么,你哥哥嫂子今天不在家吗?”

“我大哥陪我嫂子回娘家去了,三天之后才回来。”

那蒯婆一边和夏芙三不着两地闲聊,一边暗中又将其从上到下打量了一边,发现这姑娘越发出落得楚楚动人了,心中不禁暗暗地笑骂道:

“那个姓李的傻小子,可真是艳福不浅,这么个仙女似的小蹄子,素来目中无人的,今儿个竟被他勾搭上了!”

当下蒯婆跟着夏芙到了楼上闺房中,那蒯婆略略说明来意,便从怀中掏出那双小巧玲珑的绣花鞋来。夏芙一见,登时羞得满脸通红,低头不语,两手只是使劲绞着衣角。

“那个李相公家中颇有钱财,人又知书识礼,风流俊雅,他说要与你相会,又不知你心中怎么个想法?”

蒯婆见这女孩儿害羞,干脆单刀直入,直接将李董的想法提了出来。

夏芙一听,粉颈垂得更低了,脸涨的更红了,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那蒯婆乃是见惯风月之人,见状如何不晓得,知道女孩儿自小关在闺阁之中,心中极为怕羞,尤其是对于男女之情,只要不说话不反对,便是心中默许了。

当即更进一步说道:“那李相公说了,三天之后,晚上三更正,他到你窗下,咳嗽三声为号,你可允许?”

那夏芙还是不言语,只是越发用力地绞着衣角,半晌,才蚊子似的哼了一声。

“那你怎么放他进来呢?从楼下铺子中开门迎入?”蒯婆试探道。

“不可!蒯婆婆,万万不可!”夏芙果然急了,涨红了脸道:“我兄嫂睡在一搂,况且木板楼梯,一踩踏便咯吱作响,断断不可!”

“那可怎么好呢?那相公自从见了你一面,便害起了极厉害的相思病,每日里茶饭不思,身子瘦损了好些,自从得了你的绣花鞋,更加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大夫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唯有和你见面私会,方可救他一命。”蒯婆婆一边添油加醋,一边频频偷眼看着窗户。

夏芙冰雪聪明,如何不晓得用意,只是不敢说出来,便问道:“那可怎么办,烦请婆婆教教奴家!”

“嗯,我看你这窗户临街,而二楼也不太高,如果从你屋里垂一根粗点的布条下去,那李公子应该不难爬上来!”蒯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早已盘算好的计划全盘托出。

“这个......这个......”夏芙早已羞得背过身去,一颗芳心砰砰乱跳,半晌无语。

蒯婆知道女孩儿家脸嫩,其实心中早已默许了,便满意地拿出两朵玉兰花,免费赠给夏芙道:

“姑娘若戴在头上,越发连仙女都要嫉妒死了。”

光阴似箭,自蒯婆撮合此事,忽忽地一个月过去了。

一天清晨,“夏季成衣铺”中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街坊邻居,保长甲长等人很快被惊动了,陆续来到成衣铺看个究竟。

原来,哭得悲痛欲绝的竟然是夏芙,她的哥哥嫂子竟然被人残忍地用刀杀死了,如今横尸在店铺柜台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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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玉斝记
连载中冯远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