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本想亲在朝堂上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结果因皇上不上朝,杨爷怕耽搁下去,容易走漏消息,若被东厂探听到,就麻烦了。他一时心急之下,反走了老路,按常规,径将奏疏投进会极门。”
袁崇焕小心地朝周围看了看,确认没有可疑人等,方凑近楚天舒耳边,压低声音道:
“殊不知,咁样做,倒像亲自把消息递给魏忠贤一般。因自魏忠贤执掌朝政之后,大肆擅权,什么都得按他的喜好来。”
“于是朝廷之中形成了不成文的惯例:每日申时后由会极门投进的奏折,一律先送到文书房,由当日值班太监令有关宦官拆阅,并草拟批语。”
“之后,再派人送乾清宫大殿由王体乾、李允贞审阅,因魏忠贤大字不识一箩筐。若遇重大问题,会立即上报魏忠贤。”
袁崇焕说到这,顿了顿,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
“据说当时魏忠贤还没有听完报告呢,便已气得浑身发抖,脸涨得通红,仿佛猪肝一般,他把这份奏疏狠狠往地上一摔,顺手把案上杯盘盏碗一扫,只听一阵乒乒乓乓之声。
“接着,他竟鼻子一抽,痛哭起来,惊得旁人手足无措。想不到如此权倾天下的人,也会细路仔一般嚎啕大哭。身边太监忙安慰他,只要赶跑了杨涟呢个大刺头,以及东林党人,就可高枕无忧了。”
“魏忠贤本想搵内阁首辅叶向高,由叶阁老来出面摆平,因魏忠贤心腹霍维华、孙杰都是叶阁老的门生。但叶阁老贵为三朝元老,身份自然不同凡响,似乎不大可能为了他魏忠贤而去败坏自己名声。况且,叶阁老本身,也同东林党人交情匪浅哪。”
“魏忠贤决定来找我恩师内阁次辅韩爌老先生,不料我恩师早就料到其来意,一阵疾言厉色,把他讥讽了一顿,一口回绝了他!”
“这把魏忠贤气得倒仰,恨不得将我恩师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但他急切之间也拿我恩师没办法。”
“魏忠贤只好使出杀手锏,来个故伎重演,一面让他姘头奉圣夫人客氏在皇上面前使劲吹风,一面屁颠屁颠自个儿跑去一头跪倒在皇上之前,像个娘们咁样哭哭啼啼,大声诉说自己冤屈,还假意请求皇上罢免他东厂提督之职。”
“客氏、王体乾、王允贞等见到皇上已被他打动,瞅准时机纷纷凑上前,七嘴八舌开口帮腔,皇上是个心软面活之君,登时传下谕旨,由魏忠贤心腹魏广微起草圣旨,即刻为魏忠贤开脱,同时切责杨涟,说他无中生有,惹是生非,若再不悛,定当严责。”
袁崇焕说到此处,深叹息着摇了摇头,大伙都重重地叹了口气,各自将碗里的酒默默地喝干。
楚天舒重新给四只空碗都满上二锅头。
“魏忠贤阉党满打满算,以为皇上那措辞严厉的圣旨,定能吓倒杨涟这帮东林党人。”袁崇焕继续道:
“孰知圣旨一出,朝中大臣们登时群情激愤,舆论哗然,尤其是那些比较刚正不阿的,更是群起抗争,把弹劾魏忠贤的奏疏像雪片一样地飞入宫中。”
“杨涟作为顾命大臣之一,更是无所畏惧,他想当面上奏告皇上。可是不知怎地,魏忠贤居然暗中知道了,竟想出法子来,劝皇上一连休朝三天,以便从容做好布置。”
“第四天,皇上才上朝,宫中数百名宦官竟然全部身穿锃亮铠甲,凶神恶煞般地夹陛而立,手持巨斧、金瓜等武器,朝堂上顿时杀气腾腾,笼罩着不祥的氛围,一些胆小的官员差点就吓尿了。”
“第五天,皇上更是传出谕旨,一反常态,说左班诸臣不得擅自出列奏事。这等于当堂堵住杨副都御之口,杨大人气得瞠目结舌,却毫无办法,圣旨如此,也只好遵命。”
“真是岂有此理,难道朝廷中就任由魏忠贤胡作非为不成!”程本直愤愤不平地将一碗二锅头一干而尽。
“那也不是,虽魏忠贤利用皇上来钳制众口,但还是担心这些官员前赴后继,故准备铲草除根,找机会大开杀戒,杀一儆百。即便如此,还真系有不怕死的好汉,工部郎中万燝就系一个。”
“万郎中又是如何得罪那帮人的呢?”楚天舒、老佘异口同声问道。
“万郎中其时正任虞衡司员外郎,负责铸钱币。当时朝廷正修建光宗的庆陵,工程极浩大,经费奇缺得很,铸钱所需铜料更是异常匮乏,急得万郎中火烧眉毛,内外俱焦。”
“他不得已把宝源局的人找来一问,都说宫里内官监堆积着许多破烂铜器,估计不下数百万斤,只要移文索要,该轻而易举可拿来铸造钱币。万郎中一听,自然高兴得很,当即移文内官监,请求拨给废铜。”
“魏忠贤得知此事后,大为恼火,因按规矩,外臣不能干预宫中事,更何况万燝未经他魏忠贤同意,竟擅查宫中有铜,还敢移文索取,简直是不将他堂堂九千岁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魏忠贤七窍生烟,鼻中冷哼一声,一把将公文撕碎,当做废纸丢掷在一边。”
“万郎中正等着铜料下炉冶炼以便铸钱呢,谁知这一等,就是几个月。”
“这边都火烧眉毛了,那边居然毫无音讯,万郎中赶紧托人打听,才知道被九千岁魏忠贤所阻,万郎中心中不禁火冒三丈,赶紧上疏皇上,要求查发内官监废铜以供庆陵工程使用。”
“可想而知,这封奏疏自然又落入魏忠贤手中,他左思右想,想出一计。”
“他到皇上身边不慌不忙地一撺掇,说修建庆陵这么庄严伟大的工程,他万燝竟敢拿一些废铜烂铁来瞎凑数,这是对光宗大不敬。”
“皇上一听,他父亲大人陵墓这样的伟大工程,负责人居然如此昏头昏脑,不由心头冒火,立即下旨,把万郎中狠狠臭骂一顿。”
“可怜万郎中,一心为公,却落得被皇上痛斥,心中自然一万个丢他老母地暗骂魏忠贤。”
“万郎中见到副都御史杨涟上疏之后,群臣纷纷弹劾魏忠贤,但都逃不过被皇上申斥的下场。”
“他不禁义愤填膺,借此机会,也上一疏,再言废铜、庆陵一事,并借机痛斥魏忠贤性情狡诈、为人贪婪、胆大妄为、毒害士庶等种种不法,朝廷内外但知有九千岁魏忠贤,不知有皇上万岁爷......”
“那魏忠贤知道后岂不得暴跳如雷?”楚天舒呷了口酒,又夹了块卤煮,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才问道。
“梗系啦,他恨不能手撕了万郎中。可是,他系只老狐狸,”袁崇焕顿了顿,喝了口酒,这才继续说道:
“他决心要利用一个绝佳机会上奏此事,以便一招置对手于死地。恰好,皇上第二个皇子因受到宫中猫叫惊吓,得了惊风症,医治无效。”
“皇上正在哀痛,魏忠贤趁机上奏,加上奶妈客氏、还有王体乾等人添油加醋,皇上的怒火顿时被挑起来,当即下旨——着锦衣卫将万郎中拿来午门前,着实杖一百棍,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啊!那老阉鬼可真狠毒!”楚天舒、程本直、老佘三人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嘘!小点声!当心隔墙有耳!”
袁崇焕朝他们做了个禁言的手势,又左右瞧了瞧,确定其他食客酒徒都早已经走光了,这才继续往下说道:
“可恨那魏忠贤早已暗中下令要取万郎中之命,圣旨一下,那些小宦官小喽啰们便横冲直撞,直接窜入万郎中家,抓头发,扭手臂,一路从其寓所径直拖到午门,一路拳打脚踢,棍殴棒击,还没开始正式行刑,万郎中已被打得奄奄一息。”
“等监督行刑的王体乾摩拳擦掌,现场下令‘着实打',那些阉鬼更加足分量,下劲猛打,一时间棍棒此起彼落,把万郎中打得昏死过去。”
袁崇焕说到这,突然沉默了一下,楚天舒见他眼眶通红,也不便说些什么。
而程佘二人也均低着头,神情黯然。
隔了一会,袁崇焕方才声音低沉地继续说道:
“二弟,这廷杖,其实最有讲究。他们有暗号的,若监刑官得了贿赂之后下令‘看着打',便是要装模作样地轻打,表面上打得啪啪响,好像很重,其实根本不会伤筋动骨,养些时日便好了。”
“若是下令‘着实打',那便是要往死里打了,你想想,血肉之躯,哪里禁得住棍棒死命打。所以,竟常有因此而被打死的。”
“那万郎中本来已先被拳打脚踢,后又结结实实挨了一百棍,早已昏死过去,可恨那些阉孽,还不放过,打完之后,倒拖着转了三圈,往外拖走时,又来了数十名小宦官,手握利锥,朝着万郎中身上一阵乱戳乱刺。”
“万郎中身上虽被扎得到处是窟窿,但是他始终牙关紧咬,不出一声。送回寓所后,终于含恨而死。
据说临死前还作诗一首,其中有几句很是慷慨激昂——
自古忠臣冷铁肠,
寒生六月可飞霜
......
欲为朝堂扶日月,
先从君侧逐豺狼!”
“先从君侧逐豺狼,说得太好了!”
楚天舒情不自禁地拍了下桌子,震得桌上的杯盘盏碟都跳了起来,桌面上汤水淋漓。
程本直、老佘二人均被吓了一跳。
“嘘!小声点,当心东厂耳目!当心隔墙有耳!”袁崇焕低声提醒着,复又往下说道:
“自从打死了万郎中,魏忠贤似乎尝到了暴力的甜头,他红着眼,四处寻找更高级别的猎物,以便杀一儆百。”
“很快,他盯上了监察御史林汝翥。林御史前不久负责京城治安巡逻,因处置了两个仗势欺人的小宦官,得罪了魏忠贤、王体乾这两个宦官总头领。”
“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魏忠贤他们觉得,你林御史鞭笞了小宦官,便是打了他们总头领的脸面。你打我的人,却不事先告我一声,这叫我九千岁的脸面往哪儿搁?再加上,林御史乃首辅叶向高的亲外甥。搞掉他,说不定可以顺藤摸瓜,把叶阁老也搞掉,这样就可以把内阁大权尽揽入怀了。”
“打定主意后,他们便在皇上面前添油加醋地说林汝翥的坏话,终于在皇上正沉迷于建造一座宫殿模型之时,成功地再次把皇上激怒,当即命令魏忠贤自己看着办。”
“这一下魏忠贤欣喜若狂,皇上这是把对大臣的生杀大权转交给他呀!魏忠贤当即假传圣旨,下令对林御史杖责一百,并削职为民。”
“林御史害怕像万郎中一样无辜惨死在阉党手中,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嘛!更何况,这还不是好死,而是恶死,横死!想到这,他顿觉毛骨悚然,于是翻墙逃跑。”
“魏忠贤以为他躲在他舅舅叶向高府邸中,便派人去围堵叶阁老府邸。这真是我大明二百余年来前所未有的咄咄怪事,内阁首辅府邸,居然被太监头子围堵!”
“不过,林御史其实并没有远走高飞,也根本没有躲在叶阁老家中,因他知道,叶阁老府中也并不安全,只手遮天的九千岁魏忠贤,要围堵一个内阁首辅的府邸,易如反掌。因此,林御史径直来到顺天府巡抚衙门,自请入狱。”
“御史们得知此事之后,纷纷上疏为他辩护,但是皇上在魏忠贤和客氏等人蛊惑之下,还是坚持要打林御史的屁股,结果,林御史被着实打了一百棍,昏死过去。”
“叶阁老贵为内阁首辅,竟然连自己亲外甥也救不了,而且,这个亲外甥是秉公办事,却如此遭到阉党奸人之凶残报复,叶阁老明白,自己他这个首辅已是形同虚设了,只好连连上疏引退。”
“这正中魏忠贤一伙下怀,他撺掇之下,皇上很快批准叶阁老致仕途,东林内阁自此轰然解体。”
“魏忠贤又连连出手,用计逼走吏部尚书**星、左都御史高攀龙,继任首辅我恩师韩老先生也在位四个月之后被迫辞职。可以说,东林阵线主要干将全被阉党分子挑落马下。”
“最后,魏忠贤力保阉党分子顾秉谦为内阁首辅,如此一来,内外大权全为魏忠贤所掌控,朝中自内阁、六部乃至四方总督、巡抚,多是阉党之人。”
“这真是太可恨了!”楚天舒又想捶桌子,却被袁崇焕一把拦住:
“二弟,你不用激动。为兄给你讲了这个一长篇故事,就是要告诉你,在朝为官,险象环生,需你打醒十二分精神,步步小心。”
“就是,现在东厂的人太厉害,到处都是,小心被他们侦听了去”程本直提醒道。
“就系就系,来,干了这碗,压压火气!”老佘把楚天舒面前的酒碗端起来递给他。
“难道就任由他们胡作非为不成?”楚天舒接过了酒碗,一仰脖子干了整整一碗酒,愤愤不平地说道。
“当然,俗话讲得好,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孙承宗大学士就挺身而出,他是皇上老师,皇上一向对他言听计从,又将重兵交给他,可见对他的信任非同一般。孙承宗大人可不怕魏忠贤,他决定亲自面见皇上,将魏忠贤一伙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希望皇上能够清醒过来,不为这些宵小所蒙蔽。”
“这孙阁老真可谓赤胆忠心,深谋远虑,单看他赴汤蹈火亲自巡边,就知道他是了不起的人物!”楚天舒赞叹道。程、佘二人也都微笑点头,表示赞同。
“可不是嘛,他鼎力支持我守宁远,筑锦州,所以这几年我们在辽东丢失的土地正逐渐恢复。如孙阁老能一直负责主抓这件事,加上我们放手去干,那么,驱除鞑虏,恢复全辽,将指日可待!”袁崇焕兴奋地道:
“来,干了这碗酒!”
四人当地一声将酒碗一碰,又喝了个底朝天。
“小二,再要两坛!”楚天舒冲着店小二喊道。
“来咧!老爷们好酒量啊!”店小二在楼下听到召唤,一边蹬蹬蹬跑上楼来上酒,一边由衷赞道。
袁崇焕也不理他,等店小二下去之后,继续往下说道:
“那魏忠贤一听说孙阁老要亲自面圣,登时就像晴空炸了个霹雳,直接打他头顶上一般,浑身都冒烟了,他那些干儿子们也全都惊呆了,魏广微亲自跑到魏忠贤那儿故意夸大其词说道——孙承宗将率领关兵数万,直奔北京,扬言要‘清君侧',同时以兵部侍郎李邦华作内应。只要那老孙头一到,厂公您老人家立即就会变成齑粉矣!”
“魏忠贤本也料到孙阁老来者不善,但还没想到‘清君侧'这步,听了魏广微一席话,他心中顿时拔凉拔凉地,他惊得六神无主,连滚带爬地跑去找皇上,重演故伎,又是捶胸顿足,又是抹脖子上吊,一把鼻涕一把泪,放声大哭起来,说道——皇上您要是放孙阁老进来,老奴我就铁定活不成了,呜呜呜!”
“皇上毕竟年轻,况且自小依仗魏忠贤、客氏一伙照料,魏忠贤等于是他的亲人。魏忠贤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尽数使将出来,皇上立马就晕了,于是亲自下了一道措辞颇严厉的圣旨,令孙阁老不许进京,并急速退回山海关,待失土尽复之日,再奉旨凯旋回京。”
“好个奉旨凯旋回京啊,起码三五年之内,孙阁老是没法清君侧的了。”楚天舒怅然若失叹道。
“对呀!魏忠贤这个老狐狸!”程本直愤愤地低声骂道。
“丢其老母,个死太监何时干过好事!”老佘忍不住爆了句粤语粗口。
“可不系嘛!听说皇上圣旨刚下,尚未天亮,魏忠贤即令人连夜打开大明门,急宣兵部尚书入内,命他连发三道飞骑拦截孙阁老,以传圣旨。”袁崇焕继续说道。”
“嘿嘿,这伙人一向作恶多端有恃无恐,竟然也有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之时。”楚天舒讥讽地笑道。
“就系嘛!听说魏忠贤还盗用皇上名义,令守城门宦官——如孙承宗敢入齐化门,即刻缚来杀了!”袁崇焕压低声音说道。
“噫!狗急跳墙了啊!”楚天舒揶揄道,程佘二人一齐点头表示赞同。
“孙阁老到了通州,被兵部飞骑所拦,听罢圣旨,不由得仰天长叹,即刻上马,默默拨转马头,原路返回。其实孙阁老根本未带一兵一卒前来,身边只有一个随从鹿善继。”袁崇焕叹息道:
“他只不过想孤身面谏圣上,阉党一帮人就如临大敌,硬说他要带兵进京搞什么‘清君侧'。更是四处散布谣言,说什么兵部侍郎李邦华与孙阁老的内应外合,这纯粹就是无中生有,造谣中伤,目的就是要搞倒不是他们那一伙的李侍郎。”
“果不其然,李侍郎生怕受到阉党头子魏忠贤的迫害,只得连连上疏,称病致仕。”
“且说杨御史刚被驱逐出朝堂不久,魏忠贤身边就有人赶紧提醒他道——厂公您若是不把杨涟那伙人趁早杀了,则随时可能大祸临头!魏忠贤一听,吃了一惊,赶紧找人商量后策,决定要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借机整个大清洗,把一干东林党人,或者是看不顺眼者,或者是不肯依附自己者,统统一网打尽。”
“于是,他们搜罗编制黑名单,搞了本什么《东林点将录》,仿照《水浒传》,将东林党人起个外号,列上名单,从而党同伐异,拉拢自己人,打击东林党。但是,按惯例,我大明天朝,官员们即使违法违纪,一般也不直接追究刑事责任,一般只是行政处分,例如降级、革职、削职为民等,除非是犯了巨大的贪污受贿行为,则还要加上审问追赃。”
“这伙丧心病狂之徒为了置杨涟等人于死地,决定通过《东林点将录》中的‘鼓上蚤汪文言'作为突破口,给东林六君子扣上“赃私”之罪名。”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汪文言在官场沉浸多年,免不了与各色人物周旋,请托送礼收受贿赂等毛病或多或少在所难免,他于天启年间投靠东林党,与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过从甚密,乃是东林党的内外廷重要联络员。”
“阉党这伙人去年就想借机发难牵连东林诸君子们,但并没成功。今年便故伎重演,由魏忠贤指使御史梁梦环上疏,条陈官员考察事宜,故意牵涉汪文言,魏忠贤、王体乾等阉党头目故意在皇上面前宣扬汪文言的罪恶,刺激得皇上勃然大怒,立即在木工家什堆中下旨,即刻抓拿汪文言来京审问。”
“汪文言尚未解押归京,阉党骨干分子大理寺臣徐大化又向东林诸君子们发动一轮猛攻,他上疏重提移宫、封疆两案,以及汪文言纳贿、孙承宗要求入京面圣清君侧等事,他在疏文中深文周纳,危言耸听,用心极为恶毒,居然用“纳贿”的罪名将两袖清风的东林诸君子和熊廷弼、汪文言等牵连在一处,然后再极力诬陷他们逼迫祸害先帝之妃等等无中生有的所谓罪行。”
“这简直就是为东林诸君子们预先判了死罪,挖好了大坑!这还不够,他们还想把内阁首辅叶向高和孙承宗阁老一块拉进此案中,说他们举兵谋反呢!丢其老母的!”
袁崇焕说罢,狠狠地用粤语骂了一句,同时用力将酒碗往桌子上一顿,登时刺啦一声,酒碗裂成四五块。
“伙计,快来收拾!”楚天舒和老佘几乎同时朝楼下喊道。
店小二在楼下听到呼唤,蹬蹬蹬地跑上来楼来,抹干净桌子,重新换了一个酒碗,然后又蹬蹬蹬地跑下楼去。
程本直重新给空碗倒满酒,袁崇焕待店小二下楼之后,环首看了看四周空空落落的其他座位,复又小声道:
“今年三月十六日,汪文言被奄奄一息地抓到京城之后,魏忠贤便派他的心腹许显纯‘好生打着问',许显纯一向此人心狠手辣,目前负责掌管锦衣卫镇抚司,他的职务是魏忠贤赐予的,所以整日想找机会向魏忠贤报恩。在对汪文言严刑拷打这件事情上,许显纯特别卖力。”
“他意欲牵连上东林诸君子,但是万万没想到这官场老油条汪文言竟是块硬骨头,就是不向邪恶的阉党低头,就是不肯凭空诬陷东林的正人君子们。无论许显纯怎样对他进行刑讯逼供,无论怎样地施加“械”“镣”“棍”“拶”“夹棍”等毒辣手段,汪文言就是雷打不动,视死如归,绝不诬陷东林诸君子。”
“许显纯虽然气急败坏,然而一时之间,却也无计可施。那畀鬼**的奸人徐大化知道之后,马上为魏忠贤出谋划策,说如果单以‘移宫'诸案,则没什么贪赃枉法可言,这样就杀不了东林党人,当若是说他们接受熊廷弼的贿赂,则事及封疆大事,杀掉他们乃是名正言顺!”
“魏忠贤一听此言,正中下怀,立命许显纯再审汪文言,无论如何,想尽千方百计,务要撬开汪嘴,按这个意思招供。许显纯听命之后,兴奋异常,让人昼夜轮流审讯,各种各样酷刑和花招全都用尽。”
“可怜汪文言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实在是熬不住了,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许显纯说道:‘既然我口中的话终不能合你的心意,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反正我画押就是。'”
“许显纯闻言,大喜过望,便掰着指头,逐个逐个往东林六君子身上栽赃他们受贿的具体数目,当说到杨涟受了熊廷弼赃银二万两之时,汪文言突然强行用被几乎打断了的右臂支撑着坐了起来,大声叱骂道:
‘你他娘的胡扯!世界上哪有贪赃的杨大洪!就算天底下所有的人受贿,他杨大洪也绝不会受贿!'”
“到了呢个时候,汪文言显然已经完全明白了许显纯们的险恶用心。汪大人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骨气,决不承认这些凭空捏造的诬陷之词,决不签字画押。”
“许显纯一下子泄了气,没法子,只得另外伪造了一份汪文言的口供,将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顾大章、周朝瑞、**星、缪昌期等二十余位东林君子悉数牵连在案。”
“魏忠贤一面想法子要皇上快速下令逮捕杨、左等六君子,一面要许显纯继续严刑拷打汪文言,看能否最后榨出点价值的口供。”
“四月初的一天,汪文言愤怒地厉声呼叱道:‘畜生,你不要颠倒黑白,到时候我要和你在皇上面前当面对质!'因为这句话,许显纯吓得几乎尿了裤子,于是在请示了魏忠贤之后,派人秘密弄死了汪文言,以便死无对证。”
“汪文言死前,其外甥进去探监,看见他遍体鳞伤,惨不忍睹,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汪文言却大骂他没出息!”
“他说:大丈夫死则死耳,哭哭啼啼像个娘们干什么,做人就应该顶天立地,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再说东厂缇骑,在魏忠贤的命令之下,四面出击,到处逮人。听说,杨涟御史被逮之时,数万乡亲夹道号哭,所过之处,成群结队的百姓焚香建醮,祈祷他能平安归来。”
“大理寺左寺丞左光斗被捕之时,众多父老乡亲攀住其马首嚎啕大哭,声震原野,连东厂派去逮人的锦衣卫们都被感动得泪如雨下。魏大中被逮之时,也有不少父老乡亲黎民百姓号泣相送,依依不舍......”
“东林六君子被一个个抓到镇抚司监狱之后,立即受到了严刑拷打,非人的折磨,镇抚司的狱卒们受到许显纯的指使,各种残酷刑器交替使用,对他们轮番使用重刑,打得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体无完肤,站立都站立不了,躺下也疼痛难忍。”
“许显纯自然是毕恭毕敬地奉着魏忠贤的旨意,见东林君子们不肯招供这些子虚乌有的罪名,便转变了方法,通过伪证,强行污蔑,进行子虚乌有的栽赃,说是杨涟接受熊廷弼熊的赃银二万两,左光斗也接受了二万两,周朝瑞受贿一万两,顾大章受贿四万两,袁化中受贿六千两,魏大中受贿三千两。”
“除了捏造这些东林君子们贪污受贿之外,更令人不齿的是,许显纯、魏忠贤他们竟然添油加醋地说这些人结党营私。你知道的,历朝历代的皇帝,最怕的就是官员们互相勾结结党营私,这是要谋反的前奏呀。”
“果不其然,皇上一听,登时龙颜大怒,七窍生烟,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结党营私,于是火速下旨,说要对六君子逐日追比。”
袁崇焕说到这,声音复又低沉了下气,眼角泛起泪光。
“啊?逐日追比?那不是活生生地要人性命吗!”楚天舒圆睁两眼,诧异道:“通行的惯例的是五日一追比啊!”
“是啊,通行的是五日一杖比,就是你知滴啦,先杖打一顿,再令人限期五日交齐赃款,到期没有交齐,再打一顿,再限期五日,这就系五日一追比。逐日追比,那就系天天打,人就算系铁打滴,也会被打烂滴……”老佘忍不住插话道。
“姓许的为了早日完成追比任务,想出用刑新花招,对杨御史进行铁钉灌耳、土囊压身等匪夷所思刑罚,常把人弄得昏死过去。但是杨御史确是一条硬汉,他痛叱许显纯道:
‘当初熊廷弼在辽阳,我就曾参他一本,后来广宁失陷,我又曾骂他一顿,说他身为辽东经略,丢了这么多土地,咋还有脸活着?他恨不得一刀杀了我,他跟我有这样的过节,怎么可能反送银子给我,让我帮他洗脱罪名?这不是瞎话吗?这不是昧良心造谣吗?
我杨涟一身清白,皇天后土,神灵可鉴,你昧着良心杀我,纸包终究不住火,天下人终会知道,到时恐怕你的肉都不足以被正直而愤怒的人们吃光!'”
“然而,许显纯这帮刽子手哪里有什么良心。为防外人知道他们刑讯逼供,他下令将镇抚司监狱把守得甚为严密。”
“据说左光斗大人有一个学生名史可法,他知自己恩师将不久于人世后,想去探望一次,于是送了狱卒五十两银子,并涕泣哀求,感动了良知尚存的狱卒,答应让他穿上破衣草鞋,扮成收拾垃圾的人,才混入里头。”
“史可法进入囚室,但见恩师席地而坐,奄奄一息地靠着墙壁,脸上焦头烂额,难以辨认,浑身上下皮开肉绽,伤痕累累,左膝盖之下筋骨尽脱。史可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恩师失声痛哭。”
“左光斗的脸那时候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好在他耳朵并没有聋,迷糊之中听得有人呜咽痛哭,颇像门生史可法,他用力抬起胳膊,拨开眼皮,仔细一瞧,果然是他,不由立刻眼冒怒火,大声詈骂:
‘庸奴!这是什么地方,你竟跑到这来!你来干什么?国家之事,糜烂至此,你竟又轻身而昧大义,冒失进入这虎穴,倘也像我一般遭此不测,天下事由谁来支撑!还不快滚!再不走,也不用等那帮奸人害你,我先把你打死好了!'”
“左大人说罢,便爬着去摸地上刑具,拿起来作投击状。史可法眼见恩师为了保全自己,不惜狠着心肠驱赶,只得匆匆磕了几个响头,流着泪迅速离去。”
“许显纯用尽种种酷刑,也不能从东林六君子等处榨出任何油水,便只好秉承魏忠贤旨意——痛下杀手。”
“要说这六位东林君子,那可系真视死如归顶天立地的好汉。杨御史还蘸着自己的血写下了最后诗句:
欲以性命归朝廷,
不图妻子一环泣。
大笑大笑还大笑,
刀砍东风与我有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