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的殿试原本始于三月初一,后来改为三月十五。
天启二年一科,五年应该又一科。
因为近来建虏入侵,东北沦陷;加之陕西一带,流贼四起;天启帝无暇顾及殿试,故而一推再推,至今年五月初六方始举行。
楚天舒在欧阳家的轿子上胡乱吃了点心,匆匆赶到皇极殿,各省举人已经开始陆续入场。
楚天舒跟随着举人们入场,并依样画葫芦,照着行礼完毕,这才发现原来礼部派来的主考官竟又是欧阳青芜的爹爹。原来他已从关外调回,升任礼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
楚天舒昨晚累了一夜,进入考场后,便开始在考场内打坐运功,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呼噜打得山响。
欧阳尚书虽然不大待见楚天舒,但这小子竟然在天子殿堂中呼呼大睡,也太目无王法无法无天,太不把他这个主考官放在眼里了!
这可是殿试那,太明皇朝最高规格的科举考试,普天之下,多少皓首穷经的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神圣之地和神圣时刻,你不好好珍惜,不好好考试答题,竟敢反过来公然在此遁入梦乡寻觅周公,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尽量克制住怒火,放慢脚步,慢慢地踱到楚天舒身旁,忽地猛然咳嗽一声,周围几个举人吓得手中的笔都掉了下来。
而楚天舒呢,依然充耳不闻,呼噜打得山响。
欧阳尚书又悄悄地靠近他身边,伸出右手,在楚天舒的右胳膊上暗地里用劲掐了一下,但觉手指一阵疼痛,如同掐在一块硬邦邦的生铁上,硬是把他的右手食指上长指甲给弄折了。
气得他心中不禁暗骂道:
“臭小子,待会有你好瞧的!自己不知道珍惜这机会,那就别怪老夫了!若不是我那可怜的芜儿对你一片痴情,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欧阳尚书虽暗地里疼得呲牙咧嘴,但表面上仍装着若无其事,一边心里头默默地问候了楚天舒的祖宗十八代,一边悻悻地走回主考位置上坐下。
他呷了一口茶,转头把目光投向另一边。
那边坐着户部尚书的公子马二元,年方二十,人物俊秀,颇有文名,欧阳尚书心中忖道:
“这小子和我那芜儿看上去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转头又朝着呼呼大睡的楚天舒投去轻蔑的一瞥,心中气道:
“哼!睡吧,你这懒惰笨猪,你就好好地睡吧,会元又如何?待会交了白卷,看皇上怎么收拾你!”
“欧阳老先生,”
一个巡考官过来低声下气地报告道:
“这......殿试场上......公然酣睡,咋处理,请老先生示下?”
“去去,让他睡吧,本官自有处置他的法子!哼!”
他没好气地白了那巡考官一眼,那人白讨了个没趣,红了脸,讪讪地退了下去。
楚天舒这一觉香甜,睡到自然醒,醒来之时日头已经严重偏西。
他悄悄一问,竟然距离考试结束只有一个时辰不到了。
这才揉揉眼睛,将试题拆封,一边浏览题目,一边磨墨。
他仔细一看,原来是道策问题,内容如下:
诗云: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以不德,忝有天下。方今辽事日炽,建奴孔棘,我大明辽沈既失,广宁亦陷,全辽震动,京师不安,此诚罪在朕躬也。朕欲励精图治,克复全辽,救辽民于水火,并惠及天下黔黎,兼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尔诸文士当进学之秋,既承朕命,悉乃心力,立身扬名,在斯始举。有何良策,其条陈之。”
—— 天启五年五月壬戌朔
他看罢,不禁心中暗喜道:
“真是天助我也!若是别的题目,我还真不好作。这个驱除后金鞑虏恢复辽东的问题,上回我在关外遇到大哥袁崇焕时,一边畅饮,一边早已谈论了不知几百遍几千遍”
“大哥的见解,一针见血,高明之极,真真是天助我也!”
他一边回想着当时和袁崇焕畅谈辽事纵论天下的情形,一边把墨磨好,然后提笔破题:
“臣对: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者,言全辽本我大明之国土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者,言建虏本我大明之臣子也。”
八股文最讲究破题,题目一破,跟着承题、起讲,一路往下,思如泉涌,滔滔不绝:
“ 人臣而无臣子之礼,起兵犯上,逆天而行,侵我辽土,其罪可诛。
天朝正值多事之秋,天灾频仍,盗贼蜂起,黔黎饥寒,其情可叹。
然则我大明万里河山,万世基业,岂容建奴窥探亵渎?依微臣之见,平辽驱虏,非无良策也。
其策有三:一曰守关外以御关内;二曰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三曰守为正着、战为奇着、款为旁着;
所谓守关外以御关内者,必重修宁远、锦州诸城堡,以捍关内也。
或曰:“可于关外八里铺再筑边城,以卫山海,以保京师,则可钟篪不惊,宸居永奠矣”,臣窃非之。
盖今若不为恢复计,画关而守,将尽撤藩篱,日鬨堂奥,京畿之东其有宁宇乎!
夫宁远城,西南至山海关二百里,东北至锦州百二十里,内拱岩关,南临大海,居表里之间,屹为形胜,进可据锦州,退可守榆关,此乃天设重关以护神京也。
又觉华岛孤峙海中,与宁远如左右掖,是必不可不守。盖宁远固,则榆关安,榆关安,则京师宁。而锦州固,则宁远益固,京师益宁。此所谓守关外而御关内者也。
所谓以辽人守辽土者,撤调兵而募辽人也。
自奴酋猖獗,辽土以一隅病天下,我大明所调之兵,非但不能为辽援,反为辽扰。
最可怪者,调冲边之惫卒、羸马、窳器、敝甲,以出戍数千里之外,而兵非贪滑者不应,将非废闲者不就。辽饷日耗,边备日虚。
自古迄今,兴王兴霸各以其地,致富致强各以其人。何尝晋募齐民,楚资秦众哉?而卒无人于朝堂之上公言之者,以事关封疆,兵一撤而事生,谁执其咎?
今若破除成议,撤回调兵,即招辽人以填之,彼此两利,事之至大而刻不容缓者也。
故曰:“无辽土何以护辽城,舍辽人谁与守辽土?”
盖因所调之兵,南兵脆弱,西兵善逃,固非辽人无以守辽土也。
至于辽伍,直以关外辽人、辽军及广西狼兵实之,严选将、汰冗、治械、训练、措饷、赏勇、军纪诸事,则其必成精锐之师也。
所谓以辽土养辽人者,屯田也。
屯之利有七,今若计伍开屯,计屯核伍,则虚冒之法不得行,其利一;
兵以屯为生,可生则亦可世,久之化客兵为土著,而无征调之骚扰,其利二;
屯则人皆作苦,而游手之辈不汰自清,屯之即为简之,其利三;
伍伍相习,坐作技击,耕之即所以练之,其利四;
屯则有粮草,而人马不饥困。兵且得剩其干草、月粮,修整庐舍,怒马鲜衣,为一镇富强,其利五。
屯之久而军有余积,且可渐减干草、月粮以省饷,其利六;
城堡关连,有浍有沟,有封有植,决水冲树,高下纵横,胡骑不得长驱,其利七。
所谓守为正着、战为奇着、款为旁着者,知敌所长而避之,侦其所短而趁之,闻其所疑而间之也。
敌之所长者,野战争锋也。其所短者,劳师远袭,粮草难继,难持久也。其所疑者,西虏各部也。
自辽左有事,用兵八年不效,今奴乘屡胜之势,而我当披靡之余,不据险以守,无以固人心。
奴善野战争锋,我以积弱之余,今仅能办一“守”字,若固守坚城而用红夷大炮,则其骑兵将立为齑粉矣。
今若修复关外四城,战则一城护一城,守则一节顶一节,步步活掉,处处坚劳,则奴锋必挫。
我趁其挫败之机,出其不意而击之,奴兵必败。
我之水师及东江之兵,亦可从海上出没为奇,无需厚与接战,但伺机而动可也。
此谓守为正着、战为奇着也。
若西虏粆花五大营,众六七万而近建奴。若虎酋,带甲数十万,强于一时。若哈喇慎之三十六家,最称狡猾,然自督臣厚抚之后,亦顺多逆少。
今日之计,我方有事于东奴,不得不修好西虏,即未必可用,然不为我害,即已为我所用矣。西款不坏,我得一意防东奴,此为旁着也。
前述之一二策,亟需议行。
唯战守之策需以实不以虚,在渐不在骤。若谓天诛不可久稽,宜即以战为守,则必商战之实着,备之种种,定之分数方可。
若未有挺身直任之人,与的然必胜之著,则必用稳用渐,方可持重万全,务保无虞,永以辽东护神京,而不以辽东病天下也。
臣草茅贱士,不识忌讳,干冒宸严,不甚战栗惶恐之至。
臣谨对。”
楚天舒憋着一股劲,一口气写完,恰交卷时辰已到,他将笔一掷,昂然地将试卷上交。
欧阳尚书本对他不屑一顾,此时突然见到他写得工工整整洋洋洒洒的一张试卷,不禁有些吃惊,拿过来用眼睛斜斜地一睨,登时就有些震住了,再赶紧浏览一遍,心中登时就呆住了:
“呦呵,这小子,行啊,最后时刻竟然赶出答卷来了,而且居然论证严密,思路清晰......”
“但是,老子偏不将你的试卷放在一甲,谁叫你太猖狂,竟敢在殿试之时呼呼大睡!”
他一边想着,一边顺手将楚天舒的试卷放在最底下,而将马公子的试卷置于最上面。
明朝的殿试,前三名一般由皇帝亲自选定。
所以主考送呈的试卷非常关键,写得再好,主考官若不进呈御览,你也不可能“进士及第”进入一甲仅有的三个名额。顶多只能混个二甲“进士出身”,或者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好在九个阅卷官里,倒有八个对楚天舒的文章比较满意,都给了至关重要的圈圈。
大明的科举试卷,优劣符号由高到低依次分为五等:即“○”、“△”、“、”“│”、“X”,相当于现代教育中教师对学生的五等评价“优”“良”“中”“可”“差”。
这样一来,欧阳尚书倒也不便当众将楚天舒绌落到三甲之列了。
但是,他仍将楚天舒的试卷置于二甲末尾,然后将拟选为一甲的三份试卷进呈御览。
天启帝虽然整天沉溺于木匠活计,时而造个亭台楼阁,时而弄个精巧机括,是个不折不扣的木匠天子,但对大明的最高科举考试还是不敢怠慢的。
他虽身体孱弱,读书不多,然而对于拟选一甲的三份试卷还是挺重视的,在自己的老师大学士孙承宗以及主考官欧阳尚书的陪同下,兴致勃勃地将三份试卷阅了一遍。
看完后,天启帝对孙承宗说道:
“孙爱卿,这三份试卷虽提出平辽驱虏之策,然则未见深谋远虑,其中马二元的虽然讲得明白些,然而亦不过泛泛而论,难以付诸施行,你意下如何?”
孙承宗还未答话,欧阳尚书的冷汗唰地就流下来了,万一皇上发现他有意打压人才,这还了得,杀头灭族都有份。
孙承宗道:“启禀皇上,既如此,何不看看二甲里头有无立意高超,议论精到,切实可行之文章?”
“欧阳爱卿,你意下如何!”天启帝问道:“今儿个天气又不冷,你哆嗦什么?”
欧阳尚书觉得脑袋轰地一声,其大如斗,只得颤颤巍巍答道:
“皇上,微臣......微臣阅卷有些......乏了,请皇上......恕罪!”
言毕,他心中早已暗中转了九九八十一个弯,思忖道:
“算了,还是不要再为难那小子了,毕竟他是女儿的心上人,而且确实有才,只要他人品没问题,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将来一心一意好好对待芜儿,老夫也就不为难他了吧。”
二甲的试卷送来了,天启帝一反常态,首先抽出了最后一张试卷,正是楚天舒的,他匆匆览罢,异常欣喜地命人传给孙承宗阅,并连连赞叹道:
“此子所言三策,深得朕心!”
孙承宗看罢,觉得此份试卷所言之事,条条切中肯綮,件件正中下怀,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当下也是大喜过望说道: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终于得到一位精通辽事,志安天下之才!”
“速传贡生楚湛见驾!”内臣接到皇上旨意,一叠声地传了出去。
不一会,楚天舒在太监的带领之下,来见天启帝。
天启帝等他山呼拜毕,即刻问道:
“朕问你,你这以辽土养辽人之策说得甚好,其中提到屯田之利有七,如若不屯田呢,有无弊端?你可从实道来。”
“启禀皇上”楚天舒略一思索,脑中便响起了当时在觉华岛,义兄袁崇焕的带着浓重粤语腔调的北京官话给他介绍的辽东屯田利弊。
当时袁崇焕的屯田谋划,此刻在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因此,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大胆答道:“微臣以为,如不屯田,其弊有七。”
“哦?”
天启帝年轻的眸子中射出感兴趣的光芒,他微笑道:“有何弊端,你且细细道来。”
楚天舒清了清嗓子道:
“启禀皇上,若不屯田,其弊亦有七。
今全辽兵食所仰藉者,唯天津截漕耳。致国储外分,京庾日减,其弊一;
海运招商,挪移交卸,疲累北直、山东,其弊二;
米入海运,船户、客官沿海为奸,添水加沙,苫盖失法,致米烂不堪炊,贱卖酿酒之家,而另市本色,有名无实,其弊三;
辽地新复,土无所出,食价日贵,且转贩而夺蓟门之食,蓟且以辽窘,其弊四;
今调募到者,皆游手也,不以屯系之,而久居世业,倏忽逃亡,日后更能为调募乎?其弊五;
兵不屯则著身无所,既乏恒产,复无恒心。前之见贼辄逃者,皆乌合无家之众也,其弊六;
兵每月有定饷二两,非为不厚,然不屯则无粟,百货难通,诸物尝贵,银二两不得如他处数钱之用,兵以自给不敷而逃亡,其弊七。”
天启帝和孙承宗意味深长地对看了一眼,都微微点头,脸上露出深为赞许的神色。
欧阳尚书一向善于观言察色,眼见楚天舒的应对颇合皇上之意,便开口道:
“皇上,此不屯田之七弊和屯田之七利,两相对比,确实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以辽土养辽人,实行屯田,以守为战,确乎可行!”
“哈哈哈,爱卿此言有理,依朕看,今科状元,非楚湛莫属!哈哈哈哈!”
长期以来,辽东之事弄得天启帝苦无良策,坐立难安,如今终于通过殿试觅得良方,不禁开怀大笑。
爽朗的笑声在皇极殿中久久回荡着。
伴随着这阵阵的笑声,突然,外头竟然有声如吼,从东北方渐往西南角而去。
紧接着,“轰隆隆——”
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
如同晴空中打了个万年不遇的霹雳,震得大殿剧烈摇晃了起来,茶几、桌椅、架子乒乒乓乓倒下,古董花瓶噼里啪啦砸得满地。
天地之间顿时昏黑如夜。
天启帝吓得脸色煞白,一声惊叫,抱头就跑,往殿外冲去,一个小太监紧随其后。
天子之师孙承宗大学士大叫:“护驾!护驾!”拔腿欲跟着往外跑,却发现两腿抖得厉害,怎么也挪不动。
而欧阳尚书早已被巨大冲击波推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楚天舒眼见情势危急,当即伸手朝孙大学士身上一推,同时身形一矮,抬脚朝着欧阳尚书臀部一扫,将两位老爷轻轻送入丈余远的一张巨大结实的花梨木香案底下。
“好好躲着,外头危险!我去护驾!”
楚天舒一边叫着,一边提起真气,运起轻功,三纵两跃出了大殿,直追天启帝而去。
天启帝慌不择路,朝着交泰殿方向跑去,跌跌撞撞跑过建极殿时,只有那位小太监依旧跟在他身旁。
突然,呼的一声,空中飞来一片巨大瓦砾,一下子将小太监打得脑袋开花,倒在地上翻滚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天启帝吓得目瞪口呆,两股战战,再也跑不动了。
此时呼呼几声,天空中又出现若干巨大的石头瓦砾,直朝天启帝脑袋飞来。天启帝吓得抱头惊叫:
“完了完了,朕命休矣!”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影嗖地赶了上来,纵身上跃,半空中一个旋风腿,将那一块块的瓦砾石头瞬间全扫了出去,乒乒乓乓都打在宫墙上,砸出几个斗大的窟窿。
“皇上恕罪,微臣救驾来迟!”
那黑影拜伏在地说道。
天启帝惊魂甫定,定睛一瞧,原来就是刚才殿试对答如流的楚天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