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人闻声望去，是一直沉默不语的那位大师兄。任谁都能看出他神情中的狼狈与自责，面对师兄妹投来惊慌又震惊的目光，他抿紧了唇，避开了目光。
“这位公子，我正一门定然会补偿与你。还请莫要与不懂事的师妹师弟一般见识。”
明静娴瞪大了眼，还以为是歹竹里出了个好笋，没想到啊。竟然也有脸说，烧了人家家，偷盗了人家财产，把人爹气成那样，还让人不要一般见识，这到底哪里来的脸？正一门已经厉害到天下人都要卖面子了吗？
“这位师兄家中定然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吧。定然是每日施粥之数便能养活一城百姓吧？”明静娴忍不住吐槽阴阳怪气了一把。
即墨晏对这些江湖正道向来不抱什么好印象，对这师兄的言语无感，反倒是明静娴开口唤人“师兄”让他心中无由生出丝不悦来。
什么不入眼的玩意儿，她也开口唤人“师兄”。
闻言，即墨晏乐得接话继续损：“娴儿这就格局小了。这位侠士该是家中良田万顷，院落万千，一天换一处住，一年还轮不过一圈儿来才是。或许还血统高贵、万人供奉。”
其他人能够明显听出他们话里话外的嘲弄，具体意思还没闹明白。怎么就突然夸起人来？难道这位正一门的大师兄家中真是巨富？
众人的打量还在大师兄的身上徘徊未去，谁知道即墨晏突然口风一转。他手中的折扇翩翩飞舞突是收起，在掌心打了两个转儿，带起风来吹拂过颊边散发，一下敲在自个儿额头上。
即墨晏脸上露出一抹迟疑又若有所思来：“娴儿。你说有没有可能……”戏谑的眸光扫向那位师兄，上下打量，嘲弄的意味简直摆在明面上。
明静娴差点点就没有接住这梗，看师兄故弄玄虚，且先顺着望去也跟着打量。
这师兄妹三人风尘仆仆、满身狼狈，自然不会有多颜色。这位师兄年长些，说不上饱经风霜，照顾两个活宝想必也是劳心劳力，憔悴得下巴上青黑胡茬冒出来也没时间刮，眸中尽是焦虑与疲惫。
他一身普通短打汗衫，外面的罩衣不见了踪影。腰间佩刀，另一侧挂着一个用旧的荷包。衣服下摆不知沾了什么，褐色发黑像是没洗掉的血渍。脚上的硬靴已显出破损来，鞋底磨薄了许多，鞋面上大脚趾的位置隐约有些透出些浅淡的肉色来，想必这里的鞋面就快磨穿了。
这一身打扮，哪里有半分与“豪富”扯上边。
明静娴福至心灵，顿时心有灵犀。她稳稳地接住了梗：“师兄说的是。”
破庙众人还不能参透他们二人在打的什么哑谜时，明静娴便状似天真地揭开了谜底。
“他若不是家中家财万贯，宅院无数，怎么会把纵火烧宅院当是小事？开口就让苦主不要一般见识呢。”
“又或许，人家根本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左右自己又没有宅院，更使唤不起奴仆，就算是纵火也烧不到自家。这不经他人苦，自是能够高高挂起，视之为小事一桩。”
明静娴将讽刺挑明，当即大家便反应过来之前那番称赞的用意来。
有人心中腹诽这两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开口会这般损，但心下又觉有理，离那师兄妹三人远了些。
“你、你们！”被人这般不客气地讥讽，但凡是好面子爱虚名的，便没人能忍住。那位大师兄脸上涨得红里发黑，恼羞成怒便抽刀而出。
银光才闪现，不知从哪里飞出颗小石子，正正好好打在他右手的麻经之上。他握刀的手便一抖，抽出一半的刀刃又滑入鞘里。
此举不异于火上浇油。
“是谁！”大师兄抽了一口冷气，当即便用左手按住右手缓下穴道的麻痒，恨恨抬头怒视一圈，破败的房梁上显而易见是藏不下什么人。那便定然是眼前这些人中其一了，他立马调转枪口愤愤向明静娴与即墨晏，满口笃定，“是你们！”
“师兄！”
“大师兄！”
眼看着要就要动手，他的师兄师妹同时开口，满是紧张。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们却没有，自己这边就三人，如何打得过对方。眼下最好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二人一左一右搀扶着他们的大师兄，又要避开黑衣少年灼人的仇视，都微微侧身。他们看着像是搀扶，实则暗中攥着他的衣袖，让人别冲动。
突然冒出来的小石子让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都提防起来，暗自猜测会不会除了那黑衣人还有潜伏在暗中的另一伙。
就见即墨晏陡然旋身而起，一把将明静娴拉到了自己背后，朝着一扇封闭的窗□□出几根银针。
“师兄！”明静娴反应也不慢，暗暗攥了一个小药瓶在手里。
“嘿嘿嘿，这年头果然还是正道的小娃儿好玩。”黑影从门口的缝隙中一闪而过，身如暗夜中的残影飘忽散碎，顷刻间身形便腾挪转移了十数次，直晃得人眼花。这等轻功，武林里也该是排的上号的。
即墨晏对此不由蹙眉，迟疑着要不要窜身出去追，被察觉到他心思的明静娴一把挽住了胳膊，顿时浑身僵硬起来。
“师兄，我来。”
即墨晏正想看她又要拿出什么宝贝来，眼前掠过一道黑影。小小的黑影从窗户的破洞缝隙间闪身而去，眨眼间便与雨夜融为一体。屋内众人要再窥它踪迹，已然不可见。
外面静谧得可怕，唯有风声雨声依旧不歇。
有声音隐约从远及近地传来。
“诶！别啄别啄，你这坏鸟要把我的皮子给啄坏了！”气急败坏的嘶哑老人愤怒喝骂。
“你个坏鸟儿怎么这么嚣张，嘿，等我逮到你定然入锅做下酒菜吃。乳鸦肉配酒！”嘶哑的老人声音不知去了哪里，转而变成个稚儿奶味十足的叉腰威胁声。
“哎哟哎哟，你到底是哪家小子的宠崽。我非得跟你家大人告上一状不可。”威胁看来不起作用，逐渐就可怜巴巴起来。
……
破庙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皆是一脸懵逼。这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难道方才其实是一老一少两位躲在外面偷听？
片刻间外面声儿近了，喊话声也越发清晰了。
一道黑影直接撞破被折腾得摇摇欲坠的破木板门，重又冲回了屋中。
明静娴站的位置凑巧，刚好撞了个满怀。迎面扑来满身水汽还有一声“哎哟”。
明静娴真是没想到看热闹看到自己身上，被撞得侧身倒去，多亏身旁站着的是即墨晏，一伸手搂着她的腰以自己为中心，原地转了一圈卸去冲撞的力道，脚步腾挪间又让人站稳了来。
后面气势汹汹冲进屋里的陌鸦见这人竟然还调转回来攻击主人，当即攻势越猛，大有非从这人身上撕下一块血肉方能罢休的架势。
“诶，小陌嘴下留情。”
明静娴与即墨晏对视片刻，有些尴尬移开了眼。她自觉是没受什么伤，不过就是被冲撞了一下，连脚崴都没有，大可不必下这般死手啊。
对面那人身形暴露于众人眼前。
童身稚气，身高不过腰余，短手短脚，矮胖矮胖的与才分别的悟昔小和尚有一拼。唯一不同便是他脑后扎了个小丸子发型，用黑色的绸带绑缚，凭添了几分贵气。
这么个小娃娃看着便细皮嫩肉的，明静娴可真不敢想被陌鸦啄到几口，该是怎般惨样。
陌鸦听言放缓了攻势，却仍是不安心地在空中徘徊。它落在明静娴肩上，盯着小孩儿的目光真称不上和善。
小孩儿见陌鸦这样，自然也猜出谁才是它的饲主。顿时一改方才可怜巴巴的模样，葱白细嫩的手指不客气地指向明静娴。
“你这个小女娃，可得管好家里的宠物，如何能放出来欺负老人家。半点尊老爱幼也不懂，这般不辨是非的可不好，方才还是老夫出手打了那后生的穴位……”他巴拉巴拉埋怨一通，倒是做足了苦主模样。
破庙众人看他的眼神却越发怪异。
这看着不过就是个孩子，就这满满都是胶原蛋白还带着点奶膘的小嫩脸瞧着也不会是什么侏儒。这怎么开口便是一副长辈老人家的口吻？
还叫她小女娃，明静娴忍不住就在心里腹诽，她要是早婚早育都能当他娘了。
即墨晏不着痕迹地扯了扯明静娴的衣袖，朝着那小娃儿示意了一下。
明静娴一愣，当即反应过来。这个世界没那么科学，正儿八经的神仙弟子还是自己本人，没准就有什么鹤发童颜、返老还童，或者是能活个几百几千岁的老妖怪呢。
“这位前辈，敢问您今年年岁几何？”既然他那般口吻，叫前辈肯定不会错。
小孩儿鼓着个腮帮子嘟着小嘴，哼哼唧唧地没理人。反倒是拍拍沾了土的屁股蹲儿，又整整跑歪了的衣领和袖口。
“反正够当你爷爷了。”
嘿，这小破孩。
明静娴怀疑这没准真是一个老妖怪，故意与他呛声：“那可未必，你又不知道我的年龄，说不准我都能当你祖奶奶了。”
小孩儿一愣，往日里还没碰上敢这么跟他顶嘴的小辈，顿时气得脸色通红。他突然出手探向明静娴的手腕，见陌鸦又要啄人，一触的便松开。
“不过区区双十余岁，配不上一声祖奶奶。”
明静娴收回被拽了一下的手，看着被牵了一下的小指没有损伤，若有所思：“摸骨之术。”
“不过雕虫小技罢了。”小孩儿尾音上翘，被认出本事让他显摆了把，“女娃儿，你小小年纪眼界倒是不小。不对，这陌鸦是你的，你是哪里出身？”
本还洋洋得意的语气陡然一转。
“无名野山罢了。”即墨晏插嘴打断，向前走了一步，不着痕迹地插在明静娴和小孩儿中间，将人隔开重又护在身后。
小孩儿眉宇间拧了个小疙瘩思索起来，他可不相信这两通身气度非凡的娃娃是从什么山沟野河滩里出来的落魄儿。难道是哪个隐世老不死的弟子？
也唯有这般才能解释他们这一身贵重装扮，这陌鸦还有后院里那匹神骏。
“那，那你们是要去往何处？”小孩儿微微仰起头，目光绕过即墨晏直直望向明静娴，显然是想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前辈是要往何处去？”明静娴不接这茬，都不自报家门先行说明，就巴巴的问，她看着就那么老实好欺负吗？
“蜀中。”小孩儿倒是不藏不掖，还有些小期待地问他们，“蜀中这回可有好戏瞧，要不要我带你们一起？”
明静娴客气推拒：“不了不了，我们还有事。”
窗外响起两声猫儿叫。
小孩儿脸蛋顿时皱了皱，流露出几分嫌弃来。
“你们打算去北边看打仗吗？兵荒马乱的，可不适合女孩儿家看。不如跟我去蜀中。”
“蜀中，蜀中有什么好看的？”明静娴多问了一句，要是蜀中真好玩，等他们从空山寺出来去玩玩也不错。
小孩嘿嘿嘿笑了两声，颇是不怀好意：“有热闹可以瞧，大热闹。蜀中这会儿大乱了。”
屋外又传来几声猫儿叫。
“知道了知道了，忒烦人。”小孩儿笑意顿时收敛，很是不耐地嘟嘴。
“女娃儿，蜀中有人在玩虫儿，我们一起去瞧瞧啊。”
虫子？明静娴真想问问这位老妖怪，女孩儿家不适合看兵荒马乱就适合看虫子吗？离了个大谱。
屋外猫儿叫又起。
小孩儿被催得恼了，抬脚就要往外去。
临了又折回来：“女娃儿还有那小子，我们蜀中再见啊。到时候记得来寻老夫玩儿啊。老夫名唤崔戚。”
下一刻身影便消失不见，屋外隐约传来一声埋怨：“催什么催，催老夫收你小命啊。老夫好不容易找到两个有意思的小孩儿，真是可惜了。”
即墨晏朝着声音远去的方向望了一眼：“莫不是鬼医崔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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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三十四】鬼医崔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