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弟是如愿考上了县中的,只是学籍存在问题,档案被打了回去。
李老师联系不上她父亲黎长青,又害怕她奶奶再有偏激言行,只得在暑假里把黎弟叫到学校,将实情告诉她,同她商量解决办法。
在黎弟出生时,他们那个小地方查得并不严,家里给她上的户口开了天窗,户口本上的性别是个男孩子。
李老师跟卫生所的医生求证过,导致黎弟母亲大出血的那场灾难性生产中,她母亲产下一对龙凤胎,只是早她半小时出生的哥哥身体羸弱,没来得及睁眼便随他们的母亲去了另一个世界。
在那个让老卫生员心有余悸的产房里,当那天傍晚黎弟发出第一声响亮的啼哭,混乱了一整天的产房突然出现了微妙的安宁。
就连经历了得知妻子将会产下龙凤胎而大喜,再到得知妻子与儿子一同逝去后复又大悲的黎长青,也在那声啼哭中静默下来,在那个瞬间,他似乎想要逃离。
他在卫生所的门廊上走着之字踩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走,在西沉的日头落下的云霞里,他像是陷入了一种血色的忧伤。
老卫生员站在窗口喊了他一声,黎长青才又来来回回踱着之字走回到产房门口。
他那人长年给镇上木材厂跑运输本来就不大着家,不是到林场拉木头回木材厂,就是从木材厂拉板材去市里。
当年黎弟奶奶向媒人介绍自己儿子时,说他是个见惯了大世面的人这话也不算错。
她们的妈妈陈香婉打小山沟沟里出来后,就在镇上罐头厂生产线上做女工,因为手脚麻利,人又踏实,年年评先进都有她。
有了这么个能把家里大小事打点得明明白白的老婆,黎长青就更不着家了。
在家工休的时候,他也更爱腻在镇活动室里,跟小镇里相熟的伙伴吹吹牛,打打牌,或者看看录像,唱唱歌。
都说男人成熟的标志是娶妻生子,黎长青有了陈香婉这样一个的老婆,日子过得可比婚前还要舒坦,除了一直没儿子,别的事情样样省心。
他不爱着家,也跟自己的母亲有些关系,黎弟爷爷过世得早,留下黎长青这么一根独苗苗由他母亲独个儿拉扯大,从读书工作到娶老婆,一样样事情都管他管得死死的。
结婚,反而给了他出去喘口气的机会,安抚家小的事情,他丢给妻子香婉很久很久了,从她嫁给他起,他就不大想再跟这个压抑的家有过多联络,尽管婚前,他的家里只有他跟母亲两个人。
眼见天色开始发暗,很快,他就需要面对他自己的母亲,回到家里还有三个女儿会追着他问妈妈去了哪里。
老卫生员就站在产房的窗口前紧紧盯着他,见他回避闪躲的眼神就晓得这个男人在盘算些什么。
老婆死了,自己生活的世界重新落回他老妈的魔掌当中,黎长青脸上写满惶惑,那表情跟他小时候考试没考好不敢回家面对母亲,便拿着不及格的试卷躲到卫生所里来,还借口肚子痛向老卫生员讨宝塔糖吃没有任何差别。
老卫生员一想到黎弟奶奶这人也有些发怵,这个厉害的寡母在镇上以管儿子管得严闻名全镇,她教训儿子的时候,一张搓衣板,一条板凳腿,开着家里大门,就叫儿子跪在堂屋里敬的祖宗牌位前。
手上口中往往分工行事,嘴里念念有词地抬出上面五辈儿祖宗,手上也不落下,板凳腿儿梆梆梆砸在黎长青身上,就像给她嘴里念的家训打拍子,在他身上留下结结实实的疼。
老卫生员摸了两支烟,走到门口跟黎长青站在一起,想给他一点安慰。
黎长青接过来一支,点起来猛吸两口,忍不住对老卫生员抱怨起来,这一回,他是认真地觉得,上天对他极度不公,给他以希望,又把他的希望一股脑儿统统带走,还、扔给他一个不应该留下的累赘,还要他独自面对跟母亲的质问。
他说,要是有个能被怪责的对象该多好,香婉还活着的时候,每一次进产房出来,他的母亲面色总是很差,却并不会像对待他那样对香婉家法伺候。
依照他的母亲背地里对他说的话,香婉只给他生了三个女娃,还没给他们老黎家生出儿子来,就算不得老黎家的人,家法是不好用到她身上去的。
所以就算脸色不佳,他母亲也压着脾性,把生产后的儿媳照料得妥妥贴贴。
这下子儿媳没有了,连才出生的孙子也没有了,他这个当儿子的可是全程守在身边的,这事不赖他又赖谁呢?
人倒起霉来,一支烟抽到一半也能熄火,黎长青一根根擦着火柴跟那剩下的半支烟较劲儿时,他母亲骑着自行车飞一样穿过田埂赶过来了。
那一刻他死死盯着母亲穿越田埂和大路的身影,眼睛里放着光。
老卫生员回想起来,甚至怀疑黎长青在那一刻可能很希望自己的老娘出些什么意外,比如一下栽进田边的水塘里之类。
可能是意识到这想法大逆不道,在他母亲快到卫生所时,老卫生员听到黎长青低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清晰而虔诚,像是认了命。
黎弟奶奶当时还在镇上的棉纺厂里上班,听到儿媳妇人没了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天,她赶到卫生所,只见到蹲在卫生所外头焦躁抽烟的黎长青。
老卫生员也没想到,在见证了黎长青这一整天的喜与悲后,晚上这出人生大戏竟变成了有些魔幻的荒诞剧。
他怕这母子俩在卫生所闹起来不好收场,便警惕地站在他们之间,听这对母子对话。
黎长青先说了自己的老婆陈香婉因为大出血,人没了这事,他母亲激动得要冲进停尸房看儿媳妇,却被黎长青拦下来。
他淡淡地告诉黎弟奶奶,香婉生的是龙凤胎,却因为大出血没能救下来,跟她一同死去的,还有一个女儿,所以香婉终于给他们老黎家留下了个儿子,完成儿媳的使命才离开。
黎弟奶奶一听这话更激动了,直要往里冲,却又被黎长青拦下来,他面不改色地告诉自己的老母亲,双胞胎的缺陷率很高,这个留下的儿子并不太健康。
嗫嚅了半晌,他才对母亲讲,这小毛头生物学上头算是个个男娃,只是身上有些缺陷,小时候看起来像个女娃,要等到大起来,才能看出来是个带把的,现在还放在保温箱里头养着,过几日才能接出院。
黎弟奶奶听着听着,脸上渐渐由阴转晴,随后大概觉得家里才走了一大一小,明目张胆地喜乐很不应该,又板起面孔跟黎长青一道安排香婉的后事。
见证全程的老卫生员在边上没吱声,他深深惊讶于黎长青精湛的演技,一个弥天大谎扯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
那天所里确实有这么一个孩子出生,医护都在劝慰着那孩子家里人时,黎长青正在产房外等消息,他应该是把别人家的这点事听了个齐全,连护士的解释也没错过。
老卫生员悄悄问黎长青,打算上哪里找个这种孩子抱回去养?
黎长青盯了他半晌,盯得他心里都发毛了,嘴里蹦出来一句话,他老婆留下来的那个女孩子,出生证明开成男的吧。
有了出生证,后续上户口的事情倒是好说,这个小小家庭里发生的悲剧很快被人遗忘。
黎弟父亲暗地里请了那会子帮黎弟上户口的老警察和老卫生员上城里享受了一天,席间酒酣耳热,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当场做下保证,绝不会找他们麻烦,后续一切问题他自己承担。
结果等到李老师找上门去,大家要面对的问题真来了,当年担保能负责的人却找不着了。
黎弟一面听着自己家里这荒唐而混乱的旧事,一面在心里头拿定了主意,既然奶奶那里说不通,那就干脆也别说了,先斩后奏未必不行。
她先从家里偷出户口本来,在李老师的帮助下,整个暑假都在东奔西走地开证明,改性别,改档案,只为着自己好去县中上学。
奶奶对此浑然不觉,看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甚至想要摆个席来庆贺这黎家独苗苗有出息了,然而家里人丁稀落,空荡荡,冷清清,似乎也没什么可庆贺,更没什么人会来真心庆贺。
她终于开始因为自己这一生为老黎家续上香火的使命完成而觉得有点落寞,在黎弟去读书后,也该开始为自己的生活做做打算。
黎弟去县中读书的那年,天冷得特别晚,她记得那是一个11月初的下午,保安到教室来告诉她,她奶奶来看她,给她送东西。
天气还很闷热,她穿着县中女生穿的红色的校裙,气喘吁吁地冲到校门口去接奶奶手里那大包小包的东西。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奶奶用看一个怪物的眼神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放声大哭,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折堕啊!都是折堕啊!”扭头便冲上了马路。
有土方车飞快地路过,黎弟只来得及听见砰一声响,看见一个人轻飘飘地起飞,再降落,那一刻她在耳鸣,她在想,终于,她跟她的家人丧失了全部的关联。
赶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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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