鹂啼一听,当下便想应允了素君,可一下又想到自己原本便有着周身的麻烦,却不知当不当与素君和盘托出。
毕竟,低调为要,小心行事本是她最初接触这个圈子的原则,如今涉得深了,这一天数变的形势,想来想去,自己心里是没底。
素君见她神色变换不定,也吃不准她是还有别的难言之隐,或是信不过自己,抑或还有其他安排,便又给了她可回旋的余地,算是叫她宽个心:“今天这话算是我第一次跟人推心置腹,你不必有过多思量,就权当是我表个态,无论你接不接受,我也想叫你明白,我和沈秋俨算不上一个阵营,我现下愿将你当自己人,你愿不愿意拿我当自己人,还看你自己的考虑。”
鹂啼望着素君,眼里有灼灼的光闪烁着,张了张口,终究没出声,最后摸着自己稿件打印出来的零散书页,继续一张张对起稿,推敲着自己文章里的遣词用句来。
素君是个沉得住气的,她并没将心里的迫切表露于外,又去大茶水间打了两杯咖啡,若无其事回到办公室里,跟鹂啼一道修文。
在鹂啼的认知里,自己是个过惯了倒霉日子的人,所以跌跌撞撞活了近十九年,也是认了命,她体会得最为深切的道理只有两样:
一样是落在自己头上的事,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一样是世间事,无绝对。
她出生在南边的一个并不发达的小镇上,当周边城市都发展起来的时候,唯独他们那片地方因为不重视教育和一些根深蒂固的传统而发展缓慢。
她很小就从周遭大人的玩笑话里,明了了自己出身便带着原罪,母亲因为生她时的血崩,在县医院的产床上阖了眼。
而她的父亲,则因为贫困而再娶不上第二个老婆为他传宗接代,大约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给她起了个不伦不类的男性化名字——黎弟。
她上头还有三个姐姐,最大的比她大14岁,最小的也比她大9岁半,分别叫引娣、招娣、盼娣。
她对她们的名字和面孔印象并不深刻,因为到鹂啼8岁时,她的姐姐们都已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她只记得每当一个姐姐从她生活里消失,奶奶就会带着她跟爸爸一起去吃席。
那是童年记忆里比过年还有排场的热闹,满眼铺天盖地的红,在闹腾腾的鞭炮响中,伴随着唢呐和锣鼓的轰鸣,二姐消失的那一回,甚至还请来了舞狮队跟戏班子闹到了半夜。
在那个场合,身边认识的不认识的大人们会往她兜里揣上满满的瓜子花生和糖果,她只需乖乖偎在奶奶怀里,不时没头没脑地喊上几句叔叔阿姨伯伯嫂嫂,就能收获平日里得不到的夸奖。
对于这样的境况,她自然是很欢喜,那时她还小,还不懂得为何每一个姐姐从家里消失的前一夜,总能听见嘤嘤哭泣,次日一早,她们的眼睛也都不约而同肿成两只桃。
盼娣消失的前一夜,黎弟早早在大床上躺下,兴奋地打着滚,奶奶那天偷偷对她说,以后这一整个房间,一整张大床,都是她一个人的了。
那一晚,没有人陪盼娣哭,她阴沉着一张脸,看着大床上兴奋得睡不着觉的黎弟,恼恨地哭起来,哭着哭着爬上床,不由分说揍起黎弟来,嘴里叫骂着:“没有心的小东西!怪不得妈妈都叫你克死了,姐姐都被你克走了!让你高兴!让你乐!我让你乐!”
黎弟不明所以遭了这没头没脑的骂,索性打雷不下雨地哇哇乱嚎起来,睡在隔壁的奶奶听见,赶过来将她抱走,喝得醉醺醺的爸爸提着擀面杖气势汹汹冲进去,随后是盼娣撕心裂肺地哭叫:“我不去,我不嫁,爸,我不想嫁啊……”
奶奶只当没听见,哄着黎弟睡觉。
黎弟心里想着爸爸帮她报了仇,但等一时的快意过去,她又同情起盼娣来。
她假装睡过去,骗过了奶奶,支起耳朵听隔壁的动静,只听得盼娣宣天的哭叫声,窗外的月光厚厚铺出一地霜,仿佛有催眠的效果,昏沉中不知到了什么光景,自己也睡了过去。
很久以后,她回想起盼娣走时那次吃席,那应该是她童年最后的快乐时光,没过多久,常年酗酒的爸爸也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剩下奶奶与她相依为伴。
奶奶每日赶着鸭子,送她去镇上的小学上课,等放完鸭子,再到附近工厂里领些零活做做,领些钱补贴生活,家里养的鸡鸭够秤了,就带着黎弟到集上去卖。
那时,黎弟才觉得家里真大,打开院门,总就有外边来的风驰过堂屋,扫遍房间,一点点将她的那些亲人们在她记忆里留下的痕迹扫除。
随着她一天天长大,奶奶的话越来越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边喂她吃及第粥,边哄她以后能当状元郎。
在小学里,她成绩总是排头,常年挂在光荣榜上,可那里的老师们总说那跟外头的学生比毫无竞争力,她再努力也没用。
小镇上的人并不把读书当作一条出路,他们总说外面的世界很大,说着说着,就往外跑了,镇上便再无他们的音信。
黎弟知道自己爸爸也是那些从小镇上离去的人群中的一份子,因为在他消失后的第五天,奶奶终于想起来从床底下的樟木箱子里翻出来她藏首饰和存折的百宝盒。
黎弟在边上偷偷瞧见,奶奶原本宝贝得要命的红本子、蓝本子和绿本子都不见了,只留下一个棕色的本子,她嗫嚅着,手抖许久,将那堆东西一股脑儿塞进樟木箱子里,咚地一下盖上盖,锁好来。
一回身,便在床上平平躺下,眼睛闭得死死的。
黎弟坐在家门口看着天由白转黑,见屋里仍是黑灯瞎火,识趣地洗了菜,又跑到灶台边煮了一锅半生不熟的面条,才去房里叫醒了奶奶。
那晚奶奶睡得不好,一整夜翻来覆去,黎弟在浅眠中,心里没来由地确定了一件事,爸爸或许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祖孙俩守着老屋继续平静地过着日子,黎弟的身体开始有了变化,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像身边的男同学那样,可以肆意地在树丛边菜畦上叉开脚来随地尿尿的原因,并非是奶奶告诉她的那样做就当不上状元郎。
她也开始怀疑,自己根本不是个男孩子,而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姑娘。
在一次期中考又获得优秀后,她将心里的疑虑告诉女班主任李老师,李老师将她带到学校的茅房里检查,才发现黎弟的性别跟上学注册时不一样。
那天李老师带着黎弟去她家里家访,当她提及黎弟的性别,奶奶一听,从一开始的好声好气瞬间变得怒不可遏,她端起井边的洗菜盆,一盆水冲李老师泼过去,扬起笤帚轰起李老师来。
李老师哪里见过这阵仗,等挨了几下没头没脑的打,才像兔子似的一溜烟消失在大门外头。
奶奶坚定地告诉她,黎弟就是黎家的独苗苗,是板上钉钉的男孩子,这一点绝不会错,错的是上门来妖言惑众的李老师。
黎弟继续相信着自己是个男孩子这件事又信了两年,直到五年级上学期的某一天,时值秋老虎,才清早热风就吹得班上同学直打蔫儿,各自没精打采地坐在座位上,缩成一棵棵豆芽菜。
黎弟那天觉得格外难受,肚子里翻绞着,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撕扯着自己瘦弱的身体,在李老师的语文课上,她举手想去医务室找卫生员看看,刚起身,人便栽倒下去。
等醒过来,自己是在医务室的小床上,边上是正在批改作业的李老师。
她平静而认真地告诉黎弟,她已经是个真正的女孩子了,不能再信她奶奶跟她说的那些鬼话,不然以后她会遭遇很多麻烦。
随后,李老师又从包里拿出一包卫生巾和一本小册子交给黎弟,并跟她详细讲述了生理卫生常识。
尽管疼得脑子犯晕,浑身发软,黎弟还是突然害怕起来,她不知该如何回家面对奶奶。
顶着午后的日头回了家,奶奶并不在,黎弟将弄脏的衣物清洗干净,躺倒在那张姐姐们消失后由她独个儿霸占的大床上昏昏然睡过去。
傍晚,黎弟在奶奶的催促声中醒来,坐到饭桌边,奶奶洗了手,虔诚地朝着堂屋的祖宗牌位敬了供奉,才与她一道动筷。
想了又想,关于性别这件事,她决定缄口不言。
黎弟仍习惯性地理短短的头发,只是身体上的变化,终究骗不了人,她的身形开始变得结实饱满起来,男装校服渐渐遮盖不住身形的凹凸,她只得偷偷缝了几件能裹紧身体的贴身小背心常年穿着,以回避那些异样的目光。
班上的同学开始在背地里对她指指点点,她知道他们偷偷地管她叫不公不母的阴阳人。
那些不好听的话最终传到黎弟奶奶耳朵里,这一次,她倒是意外地平静,默默穿过那些流言,就仿佛它们从来未曾存在过。
黎弟也从奶奶的态度里学会了装聋作哑,有些人有些话,只要不去在意,便不会对你的生活造成影响。
那时的黎弟想着,等考上初中,去到县中住校,她就可以自在地做个女孩子,不必再受奶奶所坚信的事实束缚,不必再被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环绕,可一切却并没能如她所愿。
节日快乐,保持日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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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