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请医官过来!” 慕容昭一边在前面开路,一边疾声呼喊道。
魏皖抱着奄奄一息的贺一一,他那冰瞳雪眸,竟融溅出一星泪花,悄无声息地掉在了贺一一憔残伤垢的脸容上,与她的鲜血融在一起,绽出了久别重逢的温热。
昨日不相识,今日终相逢。离时齿始生,再见已婷婷。
一别十四年,浮生皆若梦。惟愿争月岁,根脉莫再分。
骨脉相连,血浓于水。至亲的情份真是一件玄妙的东西,有时候远在天边,心灵仍有感应。但有时候,近在眼前,却对面相逢不相识。
清泰三年,辽兵攻打洛阳,兵荒马乱,亲友尽散。贺年带着一家逃亡,那时候的贺家嫡孙女也不过两三岁。贺文一家三口与贺年,在烽火之间走散。待贺年找到他们一家三口之时,已是与他们阴阳相隔。他们三人在瓦砾中紧紧地抱在一起。贺年好不容易才把尸身分开,却发现,尸身之下还有一个与嫡孙女年纪相仿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正是与魏皖走散的亲妹魏贞,现在的贺一一。
善良至极的贺兰氏见魏贞与家人失散,在废墟里呜呜大哭。魏贞与自己女儿的年纪一样,将心比心,孰能不起恻隐。由是,贺兰氏便想带走魏贞,离开危险之地。但天意弄人,那废墟的房屋倒塌,正要倒向贺兰氏和“贺一一”,贺文见之,连忙冲了上去为妻女挡住塌木。结果,贺文这一家三口不幸丧生。而魏贞刚好被贺兰氏挡住了重物,在缝隙里幸存。
贺年伤心欲绝,但见魏贞冲着自己烂漫一笑,他就觉得这孩子与贺家是有缘分的。以三条人命换来的一命,珍贵尤加,于是贺年就把魏贞带走,冠以自己孙女之名。从此,魏贞便成了贺一一。
当时被带走的贺一一身上,就有那块白玉鱼刻玉佩,以及那支红玉髓发簪。贺年不忍告诉贺一一全部真相,只告诉她,那玉佩与发簪都是她双亲留下的,他也是凭那玉佩才寻回她。这个善意的谎言,一说就是十四年,直到贺年离世,贺一一的身世,始终保密。
至于魏皖,其实从见她真容那刻起,就已经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但不善言辞的他,始终把真实情感冷存在内心深处。直到那晚,他听到贺一一的一曲之后,亲情的呼唤更是越发强烈。那是他们父亲亲自编撰的乐曲,在他们小时候常常弹奏,她怎可能听过,怎可能有乐谱?除非她就是魏贞!
对亲人的思念激发了魏皖求证的**。而矢服的出现,让魏皖对贺一一的身份起了怀疑。无论她是谁,魏皖都想亲自追查到底。所以,自他从柴府回来之后,他也到了简室,再进行一次精细的搜查。比起那些粗暴的部曲,魏皖更相信自己的触觉。
果不其然,魏皖在简室的门口的不远处,发现了一块白玉飞鱼玉佩。这与自己遗失的那块,分明就是一对的。那是父亲魏常为他与魏贞所雕刻的飞鱼,希望孩子们都能活得自由自在,也像鲲一样,长大后有一番作为。两块玉佩是可以拼合一起的。合并之后,中间呈现一个“圆”,取义为“儿女双全,一家团圆”。
魏皖拿着这块玉佩,像木头一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那双冷若寒霜的眼睛,忽如朗日一照的清晨,飘浮在空中的钻石星尘,闪耀着璀璨的晶光。他的双唇颤抖地微张,呼吸也变得急促粗犷。一时间,他的双眼红润,眼泪如那初春的黄河,破冰成汛,挟凌而下。
这一刻,他等了十四年。
于魏皖而言,失而复得的亲情,比一切都重要。这十四年来,他活着最大的意义就是为了找到妹妹。至于报恩,天道会,都不过是他苟延残存的人生里聊以慰寂的支撑。失去过一次的痛苦,他不想再承受第二次,所以,哪怕这次忤逆了慕容震翾,魏皖都会要把贺一一挽救回来。
魏皖紧紧握住那玉佩,往大理寺奔去,就遇上了慕容昭。两人平日几乎零交流,却在这刻不约而同地互相点头,然后往同一方向赶去。于是,便有了方才寺狱救人的一幕。
……
贺一一躺在了慕容昭的床上,气息已经非常微弱了。她溺了水,又被飞镖伤了右手,失血有点多,陷入了昏迷的状态。佩兰又再到相国府,与冯麟一起抢救贺一一。
“佩兰大夫,冯先生,阿贞她怎么样了?” 慕容昭紧张地问道。
佩兰摇了摇头,怅然地说道:“我与冯先生为她做了包扎和施针,暂时是脱离生命危险了,不过……”
佩兰犹豫了一下,无法开口。
“不过什么?” 慕容昭追问道。
“哎,” 佩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阿贞姑娘的右手,伤了筋骨,怕是,怕是以后会拉下后遗症。”
“什么意思?” 慕容昭的脸色一沉,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佩兰低下了头,惋惜地说道:“右手,兴许,不能运用自如。”
慕容昭一个失魂,瘫坐在地上。他很清楚,右手不能运用自如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在众人面前,放声哭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这是对一个庖厨最致命的打击。
“不,不,” 慕容昭又突然站了起来,擦拭了眼泪,继续说道:“还有柴太医,还有柴太医。他连我我喘疾都能缓解,他一定能治好阿贞的手。阿皖,你快去柴太医请来。”
“昭公子,柴太医在宫里,暂时不能出来。” 魏皖也是心急如焚,但无奈他说的也是事实。
“不,我现在就进宫,我去求皇上把柴太医放出来。来人,给我备马!”
慕容昭顾不及什么家规宫规,世俗眼光,直往宫里奔去。
魏皖留守在贺一一的身边,让冯麟等人都诧异起来。这个魏皖平日冷若冰霜,生人勿进,何故如此看守贺一一。但见魏皖的尖如冰锥的眼神,冷漠一瞥,大家都噤若寒蝉,战兢退去。
唯独佩兰,也留在了房里。一是她与贺一一本是认识,二是她并不觉得魏皖可怕。
“你为何留下?” 魏皖问道。
“等阿贞姑娘醒来,我好看护她。” 佩兰回答。
“我在即可。” 魏皖说道。
佩兰眉头蹙了一下,觉得魏皖这般说有点稀奇,她再细看魏皖一眼,然后又笑着道:“还是由女子照顾女子比较方便。”
“有理。” 魏皖点了点头道。
一个不善言辞,一个不喜多言,魏皖与佩兰在一屋里沉默许久。一个低头看人,一个捧书在手,但似乎也不觉得气氛有何尴尬难堪。
各自安静,也是一种礼貌和友好。
不知过了多久,贺一一的手动了一下,魏皖也突然从座上弹起。有情与无情的区别,大概就是有否被一丝触动而牵发全身。
“佩兰大夫……” 魏皖有点兴奋地呼唤道,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呼唤外人。
佩兰款款地放下医书,淡淡一笑静如兰,然后不徐不疾地来到贺一一的床前。她把了把脉,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万幸。她的气血恢复了许多。烦请公子先回避一下,我再为阿贞姑娘施针。”
“好!” 魏皖点了点头。他虽依旧面无表情,但不见瞳眸冷如许,等得暖意渐入怀。万年霜雪尽消融,春颜只为一人开。
有情之人,自然会为情改变,无论是爱情,亲情,友情,皆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