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此时,遽然一道剑光闪过,飞镖“哐啷”地垂直坠落,掷地有声。
“爹,阿贞是被冤枉的!”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所有人都转过身,看向身后。只见慕容昭冲开狱卒的阻拦,奔向而来。但最令慕容震翾意想不到的是,和慕容昭一同前来的,竟然还有魏皖。而刚刚那一剑,也是魏皖放出的。
赵元长的拳头终于放开,他那手掌心差点被自己握出了血。
慕容震翾凌怒地扫向慕容昭和魏皖,狠狠地责问道:“你们来此作甚?”
“爹,阿贞是被冤枉的,我们找到证据了。是水华潜入她的房间,诬陷她。”
“啊?” 慕容震翾对慕容昭的话半信半疑。他把眼光看向魏皖,问道:“魏皖,可有此事?”
“回相国,确有此事!”
慕容震翾“哦”了一声,停顿了一下,再失落地“哦”了第二次。他一边用难以捉摸的眼神地看着赵元长,一边摆了摆手,示意让人放了贺一一。他到了这一刻,都想要试探赵元长。
但赵元长并没有因为贺一一被放而掉以轻心,跌入慕容震翾的圈套。他用波澜不惊地眼神“回敬”了慕容震翾,但平静的背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滂湃,是势要绝地反击的汹涌。他的嘴角微微勾出一条弧线,道:“恭喜相国,真相大白。”
赵元长与慕容震翾两日四目相对。彼此沉默,却各怀谋局。
慕容震翾回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仿佛在说“走着瞧”。他再悻悻地盯了赵元长一眼,然后拂袖而去。
另一边的慕容昭和魏皖快速从水车上解救贺一一。这一刻,他们俩竟然比任何时刻都要默契和彼此配合。
“阿贞,坚持住!你不会有事的!” 慕容昭一边解开绳索一边说道。
魏皖始终不语,但他的眸光未曾从贺一一身上挪开,就像争分夺秒似补回从前错过相见的时光。
绳索解开了,慕容昭想要一把抱走贺一一,但魏皖却突然挡开了慕容昭的手。这个破天荒的举动,让慕容昭很是惊讶。
“我来吧!” 话音未落,魏皖就把贺一一抱住,快步离开。
看着贺一一被救了出去,赵元长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时天已完全光亮,但赵元长却感觉还置身于暗黑的长夜里。他的眸目全然空洞无神,就像灵魂被摄走一样,拖着已经残疲不堪的躯壳回到北辰司。他那双向来灵敏的耳朵,已经暂时失去听力,无论弟兄们怎么对他说话,他半个字都听不入耳。
在他颓然地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所有的愤恨、苦郁、怆痛,悲愧,辛酸都一下随着一口鲜血喷发出来了。飞溅的肝郁淤血,瞬间沾污了整洁干净的天玑。躺卧在地砖上的浊血,传来一阵低声但凄厉的哀鸣。
他整个人都软瘫在地上,冷热交替,颤抖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
剖胆剜心,剥肤剔骨,锥指拔筋,五内俱崩,一瞬间仿佛所有的极刑都用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脸像是被刀搅挫得扭曲紧缩,浪涌般的热泪奔腾而出,须臾与嘴角的鲜血浑然交凝。
赵元长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近乎窒息地啜泣。他紧紧咬着已经发白的指节,任由血、泪、涕、汗肆无忌惮地包裹着他那抖颤抽搐的身躯。
他恨自己,没有保护好贺一一。
良久,赵元长徐徐地从衣里掏出一个绣着歪歪扭扭的“一”字的小布袋。然后颤颤地从布袋里掏出了一块,他一直不舍得吃的,贺一一送他的甘草饧,紧紧地含在舌齿之间。
间歇失聪,但赵元长的耳边始终盘回着贺一一说过的话 “不开心的时候,就吃块饧吧”。他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好”。然后再从小布袋掏出一块,二块,三块,最后把布袋里的饧,一块不漏地倒入自己的满是鲜血的口中。
饧好甜,可这甜度终究没有止住赵元长的痛苦。
原来人一旦有了软肋和死穴,再刚强坚硬,韧不可攻,都会变得脆弱软懦,不堪一击。他就这样躺在了地上,像一个受尽进惊吓的刺猬,蜷曲瑟缩,低泣哀啜,泪流成汨。
不知过了多久,赵元长才缓缓从冰冷地地上爬了起来,无精打采,双目失神,仿佛魂魄都被抽尽榨干一般。
忽然之间,一道灵光从他脑海闪跃而过。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他猛然想起,慕容昭在大理寺寺狱中,在捶了自己一拳,还狠狠地丢下一句“请善待她”,与此同时,他又塞了一本东西给自己。随即,他从腰间拿出那本东西。
赵元长的眼泪终于止住了,眼睛也有了一些神色。
那是一本用手帕包住的东西。赵元长屏气凝神地把手帕打开,仅仅从那个腾兽飞禽的封面,他就已经震惊到了。他的双唇微颤,恍然明白,这是贺一一冒死换来的证物。他紧紧闭着双眼,粗喘着呼吸,却丁点亢奋都没有,只从嘴里蹦出一句:“简直胡闹!”
……
原来,早在柴荣到尚食局找贺一一的时候,慕容昭就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并不是“阿贞”,而且与柴荣的关系匪浅,只是出于保护与尊重,他一直没有揭穿。当他知道慕容震翾从简室搜到矢服的时候,他就感觉这矢服一定是柴荣给她的。
尽管慕容昭并不完全知晓贺一一进相国府的目的与行动是什么,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与父亲慕容震翾有关。兴许,她就是柴荣那边派来监视慕容震翾的。再看慕容震翾对丢失之物的紧张程度,慕容昭推测,应该是关乎慕容震翾朝政党派之类的关键之物。如此,她猜测被潜伏在相国府的贺一一拿走的几率很大。
慕容昭很了解自己的父亲,他知道慕容震翾一定不会放过任何背叛和阻碍他的人。所以哪怕只是猜测,他都不愿意冒这个风险。因此,他主动提出由他去搜贺一一的身。
果不其然,慕容昭当时就摸到贺一一身上是有一本类似册子的东西。他正万幸是由自己亲自搜身,可以帮贺一一蒙混过关,却万万没有想到,生性多疑的慕容震翾,竟然对贺一一不依不饶,让魏皖再次搜身。
在这个危机关头,慕容昭借意与慕容震翾争吵起来,然后装着喘疾倒向了贺一一。
倒下一刻,慕容昭就小声地问贺一一最关键的一个问题:“给谁?”
贺一一诧异又犹疑,但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是连一个弹指的时间都不得她去考量了。要么不给,任由魏皖搜身,要么给,还能搏一条出路。她干脆又冷静地只回了三个字:“赵元长!”
她当时想着,要是栽在了慕容昭的手里,那就认命好了!
而此时,慕容昭才知道,贺一一还都不是柴荣安插的人。她是北辰司的人!
慕容昭既然已经选择了帮贺一一隐瞒,自然无论她是哪方派来,都决定要帮她隐瞒到底。
在漆黑忙乱之际,慕容昭以一眨眼的功夫,成功把贺一一身上的册子转移到自己身上。紧接着,他低声地对贺一一说道:“叫冯麟。”
短短时间,贺一一与慕容昭完成了一场完美无瑕的交接,任慕容震翾再诡计多端,他都猜不到那本册子已经在慕容昭身上了。
冯麟来到慕容昭身边,一把脉就知道慕容昭是诈病。出于知遇之恩,又想到免得贺一一当众受辱,冯麟默契地配合了慕容昭的“表演”,只是在他身上扎上无关重要的穴位针灸。并且,他非常聪明地请来了他素有交情的佩兰,因为冯麟知道佩兰是柴叔望最得意的门生之一,不会在别人背后嚼舌根,讲闲话。这算得上是神来之举。
佩兰来到之后,自然一眼洞悉一切,她也很默契地配合着慕容昭和冯麟。不过,医术颇高的佩兰把脉之时,就知道慕容昭虽是诈喘,但气息紧张,心事重重也是真的。所以佩兰开的药方也是真的。
佩兰离开后,慕容昭始终担心,那册子一天在府上,一天都不安全。贺一一冒死盗册交给赵元长,交给北辰司,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甚至与贪污**等有关。但他又想到这册子,极有可能对自己的父亲很不利。
趁着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慕容昭悄悄看了看贺一一所盗的册子。只见册子的封面是一个腾兽飞禽的图纹,还有一座若隐若现的山峦,慕容昭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再把册子翻看,他一下震惊了,里面全是密文,他根本看不明那是什么,只知道这里面隐藏着很多秘密,应该是父亲慕容震翾的秘密。
慕容昭也是个敏锐之人,他再仔细翻查册子,发现这本册子的封面其实是两层的。他小心翼翼地用开信刀裁开封面。果不其然,里面封存着一份名单。里面的名字,有几个他是熟悉的,包括魏皖,和偶尔来家作客的程八斗,以及最近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恶钱案主谋周隼。
虽然,慕容昭并不知道这些名单的含义,但直觉突然告诉他,慕容震翾或许与恶钱案相关。而这恶钱案又与天道会有关。难道,自己的父亲也是天道会的人?所以贺一一以“阿贞”之名,潜伏相国府,为的就是要揭发这一切?慕容昭总算明白慕容震翾为何要搜查到底了。
但那一刻,慕容昭竟然迟疑了。他突然觉得左右为难,慕容震翾与贺一一,他都不想失去。
正当慕容昭在房里徘徊,犹豫要不要把册子交给赵元长之际,他就听到房外传来轰动。慕容震翾命人把简室翻箱倒柜地搜索一遍,然后又把贺一一强行带走,送往大理寺。
慕容昭惶恐了!他知道慕容震翾是不会放过贺一一的。他内心的矛盾越来越强烈了。
这似乎已经不再是在亲情与爱情之间选其一,而是在逆恶与正义之间的抉择了。
但,那边,始终是自己的父亲。
矛盾深深地折磨着慕容昭。他痛苦地蹲在黑夜的角落里,想要逃避这个抉择,但抉择偏偏还是找到他。他在这二选一的漩涡之中,被旋转,被撕裂,被拉扯,被揉捏。他想要挣脱,但挣脱的唯一方法,却只有选择!
在踌躇之际,慕容昭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他望向门口,发现破晓的微光已经透进房来。他居然一夜未眠。慕容昭本以为是送洗漱用具的佣人,便小心地收起那本册子,随后开了门。
敲门的人竟然是碧环和苓华。
慕容昭有点惊讶,问道:“何事?”
碧环与苓华瞬间跪下,泪如泉涌,泣诉道:“昭公子,救救阿贞姐姐吧,她是被陷害的!”
听到“阿贞”被陷害字,慕容昭眼眸恢复了一丝神采。他连忙扶起碧环和苓华,道:“谁陷害她?”
“是水华。” 碧环说道。
“水华?”
“回公子,是的。昨日我们与阿贞姐姐在竹林里抓喜蛛。阿贞姐姐说自己已经抓到了,就先行离开。但我们后来听许多福说,搜房的时候才发现,阿贞姐姐抓了蜈蚣,放在喜蛛盒子里,不知道要陷害谁。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阿贞姐姐平日对我们都像亲姐妹一般,她怎么可能做出如此阴险下作之事?” 碧环说道。
“没错,我们听到之后,就想一定是弄错了。没想到,就在方才,大家打开喜蛛盒子的时候,水华的盒子里不仅没有蛛网,就连喜蛛都没有。正当大家都在嘲笑她的时候,我发现水华手上的盒子,是我赠给阿贞姐姐的。虽然,那些盒子都是我们大家伙一起挑选,款式都差不多,但我给阿贞姐姐的盒子底下,是刻了一个‘昭’字,就是想着说,希望阿贞姑娘可以与昭公子喜结连理。所以,如果不是水华换了,她怎么会有阿贞姐姐的盒子呢?” 苓华说道。她看了一眼慕容昭,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说出了盒子的终极秘密。
慕容昭咳咳两声,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如此说来,是水华到过简室,换走了阿贞的喜蛛盒子,放下了蜈蚣盒子?” 慕容昭继续总结道。
“一定是这样的。既然水华进去过简室,那说不定,那什么矢服,都是她放的呢。所以,阿贞姐姐一定是被她陷害的,昭公子,求你救救她!” 碧环补充道。
慕容昭嘴角终于露出笑容,他二话不说,带着下人直往水华的房间去,把她抓住。在证据确凿之下,水华承认了进过简室,换了蜈蚣盒子。慌张之下,她说到在衣柜见过矢服。但这一说,到底是无端翻查人家衣柜找到矢服,还是故意把矢服放在人家的衣柜里,还真的是百口难辩。
聪明反被聪明误,前提是那人本身足够聪明。但双商不足,恶毒有余,那便是蠢!自己种的恶果自己尝,这句话应验在水华身上,最合适不过了。
慕容昭不管那么多,直接把水华关起来,就往大理寺去把贺一一救出来。他本来还是犹豫是否把那本册子交给赵元长。而在他见到贺一一被绑在水车上受刑,慕容震翾竟丧心病狂地拿起飞镖投向贺一一,他就下定决心,做出大义灭亲的选择。
他势不能够向恶低头,即便,那个是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