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府那一厢危机跌宕,北辰司这一厢悲云笼罩,哀哭不绝,撕心裂肺。
林刊的死,对赵元长和北辰司,都是一个沉痛的打击。往后余生,再无林刊“林不胖”,再无“左林右李”。这不仅是“断臂”之痛,而且切心之殇。就像那北斗七星,陨落了一颗,北辰之司,星光黯淡,顿失灿若。
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日子,一起揶揄打闹的日子,一幕幕,都在每位弟兄们的脑海里循环着,放映着……
突然,北辰司有轻快的敲门声。万若宁很不情愿地忍住了悲痛开门。
来者,正是林刊的姐夫荀瑜。
他欣喜若狂的样子,紧紧握住了万若宁的手道:“阿薇生了,是个男孩!快通知阿刊!”
万若宁看着笑逐颜开,乐不可支的荀瑜,霎时紧紧抱住他,失声痛哭,肝肠寸断。
“万弟兄,怎么了?你也很开心,对不对?” 荀瑜仍不知情。
万若宁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荀瑜真相了,更不知如何面对荀瑜。愧疚与悲怆,发了疯似地,反复撕裂、捣碎他的灵与躯。
要不是自己帮不上林刊,要不是自己迟了叫支援,林刊或许就不会死。
想到这里,万若宁把荀瑜抱得更紧,涕零瞬间湿透了荀瑜的左肩。他几乎把五脏六腑都要哭出来了,却依旧半天说不出半个字。
极悲,与极喜,都容易让眼睛接不住热泪。
人的降生,是一场筹谋已久的相逢。但人的离去,竟可以如此,猝不及防,连告别都没有。
又或者,死亡总是注定的。就像万若宁的飞星化险数次,都无法停息落在林刊身上的死咒。
只可惜,林刊终究,没见上他的外甥一面。
这天,他本可,陪着姐姐生产。但,他还是坚守自己的职份,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到底,他还是把自己的一生交托给了忠义。
……
赵元长无精打采,目无表情地靠在天玑的房门后瘫坐。
不闻敲门声,犹忆房中人。同僚逾三载,荣辱共死生。
一朝银鳍落,忠魂作星辰。林间有秀木,刊石镌铭深。
他手里,握着了林刊临死前紧紧收着的线索。
那是一块白如琼脂的玉佩,上面雕刻着一条精致的鱼。
赵元长自然认得这块玉佩。他细看才发现,这玉佩应是一对的。
肯定与疑惑,互成矛盾,在他的脑里纠缠一起。
他不断地说服自己,可能只是一个偶然。
只是在李小武敲响房门的一刻,赵元长拿到画像的一刻,他所疑虑的,终究成真。
他让李小武按照贺一一现在的模样,推算画出她大约三岁的样子。
那宣纸从赵元长的手中滑落,画纸再轻如鸿毛,此刻却如千斤石重。
因为真相总是重于泰山。
而这个真相,就是,贺一一三岁的样子,和魏皖房里那女童肖像,一模一样。
这个真相就是,贺一一,正是魏皖找寻多年的亲人,魏贞!
命运,竟这般作弄人!
生与死,光与暗,爱与恨。
……
赵元长拾起那肖像,淡淡一笑,然后把那张画,撕个粉碎。他希望,这个真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
而此刻,天已微亮。赵元长望向天边,但云是厚的,天是灰的。天空果然也是心情的一面镜子。
李小武前脚刚走不久,他的哥哥李大武后脚就来了。
“大人,大理寺的衙役来了,说想请大人您到大理寺一趟。”
赵元长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时辰,算太早,还是算太晚?大理寺有什么事非要自己过去不可?
“何事?” 赵元长问道。
“呃,不清楚。那衙役只是说,事关重大,务必让大人您亲自过去一趟。” 李大武说道。
赵元长叹了口气,便匆匆前往大理寺。他不知道的是,等待他的将是另一个更大的“惊喜”!
……
(大理寺寺狱)
赵元长来到大理寺,便即刻被衙役领到寺狱。而等着他的,是满面春风的慕容震翾和神情凝重的南宫飜。
“相国大人,南宫寺卿。” 赵元长客气地问安。
“来啦?” 慕容震翾邪魅一笑地说道,“好久不见啊,赵指挥使,别来无恙?”
赵元长才想起来,上次与慕容震翾见面,还是在聿园,他把沈聿带走的时候。
“托相国的福,下官,安。”
慕容震翾耐人寻味地笑着走近赵元长,说道:“元长啊,你若安好,便是后周之福啊!”
“不敢当!” 赵元长面无表情地说道。
“嗯?谦虚了,谦虚了!” 慕容震翾指了指赵元长,笑得越发妖异,越发让人心寒。
赵元长看着慕容震翾不安好心的样子,把警惕提到最高级别。他淡淡一笑,问道:“不知相国这么晚,请我来大理寺,所为何事?”
“哎哟,真是个工作狂,老想着办案!这样会熬坏身子的!” 慕容震翾边说边拍了拍赵元长的肩膀。然后继续说道:“不过我确实找你有正事。我听说南宫寺卿说啊,你凭借周隼焦尸里的一根迷迭香,就找到了潜伏在大理寺的间细,程八斗。果然是北辰司指挥使!人才啊!”
“相国过奖了。” 对于慕容震翾的褒奖,赵元长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
慕容震翾又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道:“既然赵指挥使如此聪慧过人,我这里呢,有件事要请教阁下。”
“不敢当!”
“嗯,又谦虚了!这事,绝对是在你的本行当中。我的家呢,今晚,忽然离奇走水了,然后呢,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丢失了,所以我怀疑啊,我家里也藏了间细。我就把她抓起来了,然后带到大理寺审审看。这不,南宫寺卿也说了你的事迹嘛,所以,我就想说,请你来,帮帮忙,用你的慧眼看看,那个人是不是个间细。是哪里的间细。”
听到这里,赵元长突然心感大事不妙。不祥的预感突然紧紧地包裹着他。
慕容震翾命人把他们眼前的一块黑色幕帘拉开。在幕帘落地的那一瞬间,赵元长仿佛被一道晴天霹雳当头劈中。
是贺一一!
她竟然就被捆绑在了一座名曰“水车”的刑具上。正如其名,这刑具上方是一轮水车,下面是一个水槽。在审问犯人的时候,转动水车,就能把人的头浸没在水槽当中。周而复始,直到犯人招供。
只见贺一一的头垂下,似晕阙过去。她那湿哒哒的衣衫上已布满了鞭笞过的血痕。显然,她已经遭受完一轮的严刑逼供。
赵元长的内心已然如被万箭所穿。但他也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务机构指挥使。他几乎用尽毕生所有的控制力,克制住此刻被隔空凌迟的痛苦,然后淡定地说道:“就她?”
“是啊!不就是她咯!你看她像间细吗?” 慕容震翾眯着眼睛,假装细细打量地说道。
“间细,都不是靠看出来的,我们北辰司素来,都是以证据为基础。”
赵元长心尖上的血滴如雨下,但他的语速语调,依旧波澜不惊,而且字字珠玑。
慕容震翾显然不满足见到赵元长这般冷静,他冷冷一笑,道:“有道理!讲证据!你说我在她房间你,搜到矢服,算不算证据?”
矢服?
赵元长心里颤动了一下,回想起那是柴荣给她的窃听器。没想到,贺一一竟然没有扔掉,还带进了相国府,成为她被逮捕的致命证据。想到这里,赵元长心里五味陈杂,但他始终表现得很是平静。他的眉毛轻轻挑动了一下,然后淡淡地问道:“哦?愿闻其详。”
“我姑且不说,这矢服,有窃听之用。但,她只是一个厨娘,用矢服做什么呢?打猎?我相国府想要什么,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用得着一个小小厨娘,亲自去打猎?” 慕容震翾分析着说道。
“又或者是情郎相送?” 赵元长装作有点漫不经心地说道。
“哎呀呀,没想到,赵指挥使,也懂点情爱,我还以为你,只爱和间细打交道呢!”
“相国,此言差矣,我也是个,正常的男人!” 说罢,赵元长与慕容震翾对视了一眼。慕容震翾依旧无法从赵元长的瞳眸看出任何情绪的破绽。
“自然,自然。” 慕容震翾一边用手比划比划了赵元长的身材,一边啧啧称赞道:“一看就是个真男人!多少京城女子,对你日夜思索。连我,都羡慕了。只可惜,我也老了。要放在以前,我还是可以和元长你,比比谁更俊俏!哈哈哈哈哈。”
慕容震翾在这里多调侃赵元长一句,赵元长就觉得自己的骨头被剔走一根,这种漫长的折磨,比斩立决还要难受。但他心里非常明白慕容震翾此举何意,不过是想通过自己任何异常的微表情,确认贺一一与他的关系。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因为自己的一个微小的失误,而暴露了贺一一的身份。
赵元长看着血迹斑斑的贺一一,他知道,倔强的她一定不会供出所有真相。但他的内心又是矛盾的,如果她能软弱一点,兴许不会遭受这样的罪。伤在她身,锥向他心。
“不如,我们还是继续审审吧!” 说罢,慕容震翾命人向贺一一泼了一盆冷水。
但,这盆冷水,同时也泼向了赵元长。
贺一一清醒过来了。在模糊当中,她看到了赵元长的身影。她刚想伸手去,却意识到自己仍被绑在了水车上。她大概明白了,慕容震翾想做什么。她继续倔强地,用微弱地声音说道:“不是我!我是冤枉的!你们为何不相信我?”
“哎呀,这话都把人给听腻了!” 慕容震翾不耐烦地说道。接着,他又命人转动水车,待贺一一的头快到水槽的时候,他喊停了一下,问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哦。倒立进水的感觉,咿呀,想着都觉得害怕。对吧,元长?”
慕容震翾一边说,一边把目光投向了赵元长。
赵元长始终面无表情,平静地说道:“大理寺的酷刑,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住。姑娘,听我一句劝,尽快坦白,别让自己遭罪!”
已经倒立着的贺一一,依旧口硬,吃力地说道:“我,没,有!”
这个回答,赵元长早猜到了!接下来的酷刑,他能够想象到。
“放!” 慕容震翾很是没有耐心地一声令下,水槽的水已经没过了贺一一的头。
看着贺一一被缚的四肢在拼命地挣扎,赵元长的心就像被人活生生地剖开,然后在被人用锥子,一下下地刺、转、拉、扯、割。他整个人都已经到了克制的极限,近乎崩溃。如那一面平镜的湖,最深处的、无止境的汹涌,被窒息式地压制。
而慕容震翾就想看到赵元长崩溃的一刻,因为这样他才能确定贺一一与赵元长的关系。相国府上,唯独贺一一是新来的人。自她到来,通津阁没了,程八斗死了,还有走水,失窃,一堆的事情,不可能如此巧合。
慕容震翾突然握住赵元长的手,手指放在了赵元长的动脉上。他很清楚,北辰司的考核,不只是考表情管理,考的是脉动。赵元长的表情隐藏得再好,但脉动是不会说谎的。
赵元长猛然转过头看向慕容震翾,他很清楚慕容震翾想做什么。他假装错愕地问道:“相国,您,所欲为何呀?”
“呵呵呵,” 慕容震翾虚伪地笑道,“我看到这酷刑,紧张,害怕,所以,我才握着你的手呀!赵指挥使是保家卫国的人,握着你的手,老夫我觉得特别有安全感!”
“相国,那您,得握紧了!” 赵元长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个他余生想起都会觉得恶心的微笑。
时间滴答滴答地过去。
贺一一的手脚慢慢收慢了挣扎,就像一只卑微的虫子,慢慢失去自己的生命力。
比起恨慕容震翾,赵元长更恨自己。他关闭了自己所有的通识,在一个时间被凝固的另一个空间里,他仿佛见到了贺一一,洋洋走来。她像往常那样,冲着自己,古灵精怪地笑了笑。
她就说了一句:“赵糯米,我没事!” 画面就碎了,连同这个异空间,像纸絮般骤然消逝。
身后一直杵着的南宫飜突然紧张起来,道:“相国,这浸水太久了,怕是……”
慕容震翾看着一脸无动于衷的赵元长,始终没有从他的脉动感觉到一丝异常。
难道他们真的不认识?
“哦,对对对,别弄死了。万一那矢服真的只是情郎相送,那我们可真是棒打鸳鸯,不好,不好!” 说罢,慕容震翾才挥挥手,让人再转动水车。
为了不让贺一一死去,慕容震翾又命人粗暴地用棍打向贺一一的腹部。与此同时,他总是用余光瞟向身边的赵元长。只是,他始终瞧不见,他想要看到的任何一丝异常。
两三棍之后,贺一一把进腔的水吐了出来。
这个画面,南宫飜都觉得有点不忍了。
“相国,您还害怕吗?” 赵元长看着慕容震翾的手说道。
这时,慕容震翾才呵呵一笑地,把自己的手从赵元长的手腕里挪开。只见赵元长的手腕已经被慕容震翾握出了一个红色的印。
“唉,赵指挥使,你怎么没有脉搏呢?” 慕容震翾问道。
赵元长徐徐地把头转向慕容震翾,平淡地说道:“因为,我是,冷面判官!” 说罢,赵元长露出一个连慕容震翾都觉得毛骨悚然,心有余悸的阴森诡笑。
慕容震翾一无所获,有点失望。他琢磨一下,突然灵机一动,说道:“要不换个方式吧。让这水车一直转动,我们玩玩飞镖如何?我想这种毫无准备的恐惧,会让嫌犯更容易开口!”
“相国,这太危险了!万一……”南宫飜劝说道。虽说大理寺也是严酷森森,但郭威严惩酷吏,万一被人知道大理寺这般审问一个女子,他是怕自己官阶不保。
“我觉得这法子不错,让我来吧!” 赵元长边说,边伸出手,要走了一把飞镖,而后眼睛看都没看,就倏地往水车一飞,恰好落在了贺一一的侧耳,一根青丝骤然飘落。
“好技术!” 慕容震翾拍手称赞!
赵元长转过身,面向贺一一,责问道:“来吧,说说看,那矢服到底是什么回事,我可没有相国有耐心。”
“求你相信我!我已经,招过了,我是无辜的!”
贺一一气若悬丝地说道。然而,苍白的脸上,竟然挂不住一丝恐惧和退让。她的眼神依然是那样清澈,灵锐和坚定,甚至有了视死如归的决绝。她的脸虽然是湿的,但赵元长分得清,那不过是水槽的水,而不是泪水。
但贺一一越是坚倔,赵元长的心,就越是灼痛!
刚刚一幕,南宫飜都觉得后怕,他继续劝说道:“相国啊,我看,她真的是被冤枉的吧,刚刚那么惊险,她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唉!难怪你们大理寺的业绩不够北辰司,你看你……这一轮,我来吧!”
慕容震翾一边向狱卒要飞镖,双眼一边死死地看着赵元长,就等他露馅。
赵元长的心都已经快提到嘴边了。但他轻轻地把眉毛挑动一下,然后做出一个请的动作,以此来克制自己的着急和愤怒。
就在慕容震翾的视线离开自己的那一刻,赵元长紧紧握拳,就连那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慕容震翾瞄了瞄转动着水车,装模作样地琢磨着要怎么飞。他来回晃着飞镖,别说是活靶子贺一一了,就连在场的南宫飜和狱卒都捏着汗。用刑可以,但不能死人啊。
“你是个厨娘,那等会我得小心点,别扎到你的手才行!” 慕容震翾玩味地说道。话音未落,那飞镖已经从慕容震翾的手上脱开,沿着它无法自控的轨迹,冷冰冰地向贺一一飞去。
贺一一破喉而发的一声“啊”,又晕阙过去。只见那飞镖正中她右手的手心。那双小小的手,瞬间开出了鲜红的五瓣花,妖艳绝色,又那样冷酷无情。
南宫飜瞠目结舌,额头的汗经不住考验地滴向耳郭。
而赵元长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他冷静得连慕容震翾都觉得恐怖。
所以,慕容震翾决定再挑战赵元长的底线。只见他摇了摇头,道:“哎呀,人老了,飞岔了,你们不介意,我再来一次吧?” 他还没有说完,就向狱卒再要了一把飞镖。
他,像一头生性阴毒凶残,狡诈嗜血的怪物般对着飞镖森森冷冷地笑了笑,向水车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