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赵元长分别之后,贺一一脚步匆匆地赶回相国府。为了减少别人的猜疑,她还真的特地在小马酒肆买了一些烤肉回去,连如何解释她都准备好了。在细节上,贺一一从来都想得比较细致周全。或许,就如她常说的一句话,做人跟做菜一样,都得有追求。
而细节,是一种追求,让圆,更圆。
贺一一再细看赵元长送的鲤鱼花灯,内心也像在水里畅跃的鱼,欢愉喜悦。
她确实就像一条鱼,在暗涌四起的黑河,逆流而游。而无论是每晚在远方按时升起的天灯,还是手中这盏花灯,都是照进漆黑涌流里的那束光。尽管这段流域再黑再冷,有了这束光,她都不是一条孤勇的鱼,而是心有笃信的鲲,顺光而上,乘风而起,把沉在暗底的真相带出水面。
她小心翼翼地藏起那盏鲤鱼花灯,就像把喜欢赵元长这件事藏在心里一样。不是出于自尊或身份的差异而拒不承认,而是比起儿女私情,她明白,此刻更需要全神投入的是什么。
她走到了飘台,看着被大雨打落满地竹叶,萤虫飞过,数点熠耀,与落叶的晶滴,微微相应。一时间,小竹林也有了几分仙境的模样。
要是这时,能有一曲妙音,那就绝了。
贺一一才刚嘀咕着,竹林的另一头,就响起了一袅箫音。呜呜然,幽幽然,如泣如诉,深沉阴郁,满曲惆怅。果然箫如其人,连吹出来的气息都与魏皖本人阴沉寡郁的个性这般贴合。
贺一一没想到这个魏皖,也有籁静窗虚,鼓弄琴箫,怡情悦性的爱好。细听之下,顿觉箫曲中段有几分似曾相识,一下子勾起了贺一一丝许模糊淡薄的童年忆记。
大概,音律总有共情之妙,贺一一突然也起了兴致。她把简室的所有门窗都打开,然后来到怀亲之前。若吟哦然,似是回应魏皖的低沉忧郁的箫意;轻清缓细,犹如晚风婉柔的安抚。
一边是压抑,喑哑,憔悴,满怀心事;另一边是清虚,空静,忘忧,恬澹释然。
贺一一大概更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与敌对之人,也有琴箫和合的时候。
音律,原来是世间最有气度的东西之一,它可以跨过时空与生死,也可以超越所有的爱恨情仇。或许曲终人散,或许音停战起,但只要还在真曲之中,就没有得失算计。
忆从曲来,贺一一莫名地就拨出一段在自己脑里藏了很久的旋律。她不知道这旋律是从何而来,而不知是何人弹奏,她只记得,她很小的时候就听过,然后就像种子那样埋下了。在她想念父母的时候,偶尔也会哼起。
才弄几弦,对面的箫音就突然中止。贺一一心里念叨,这倒是挺符合魏皖说话的风格,连个结尾都没有。她没有理会太多,继续看着室外的夜下竹林,为这首熟悉却朦胧的旋律,继续抚吟:
京华烟雨尽,雾里听花开。凉夜映星稀,抱弦入梦怀。
正是曲终意未尽,一股萧杀的寒气就从室外倏尔而进,简室的纱隔遽然惊悚地翻起。贺一一还没来得及反应,魏皖的剑就已经架在了她的项上。
惶然之间,还被贺一一按在指腹的七弦“哒”一声就断掉了。
“你为何知道此曲?” 魏皖厉狠地问道。
贺一一先是一怵,再是一愣。回过神来,她觉得这个问题挺好笑的,因为她也不知道,更不知道为何魏皖如此紧张。她蹙了蹙眉头,诧异地看向魏皖,道:“阿皖公子,这是我小时候不记事的曲子,我怎么知道我如何知道呢?”
魏皖目露刺骨的凶光,剑尖再稍向前一推,贺一一滴水发端的几撮青丝,瞬间被切断,刚好落在了怀亲的弦上,轻泠一声,深沉却悠远。
贺一一把惊慌都提到喉咙了。她瞪大了双眼望向魏皖,却见他那张微垂的脸,一副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模样,比自己方才的样子还要惊讶。
魏皖的目光正正是注视着怀亲承露上的鱼雕刻。这时,贺一一才想起来,这怀亲本来就是属于魏皖他们家拥有的。
只见他的双唇微微颤动,然后用极为克制阴沉的语调问道:“你为何有此琴?”
贺一一对魏皖的心理状态已经心中有数了,反倒放松了些。她轻轻叹了口气,淡定地回答道:“这琴,在我来相国府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这里了。我怎么知道它会在这里?你要问就问相国大人,或者问阿昭公子也行。还有,今夜我是听了你的箫声,才抚琴应和。没想到曲里琴箫和谐,曲外就兵刃相见。”
“……”
唇舌之争,魏皖自然不是贺一一的对手。他挪开了剑,冷冷丢下一句:“你别碰它!”
贺一一双手从怀亲上抽开,平静地说道:“可以!不碰就不碰!” 接着,她又变得严肃凛然起来,质问道:“不过阿皖公子,深夜忽闯我的房间,到底意欲为何?”
“与你无关!”
这句是他的口头禅吗?
“哈?你闯进我的房间,还说与我无关?阿皖公子,你也未免太蛮不讲理了吧!”
“……”
魏皖无言以对,把剑收回剑鞘,连个赔礼都没有,转身就走了。
贺一一他的反应真是一点都不意外。她看了一眼怀亲,喊住了魏皖,道:“你对怀亲这么感兴趣,你要不问阿昭公子借去研究研究?”
“怀亲?” 魏皖停住了脚步,诧异地问道。
“对啊,我给这琴取的名字。或者,你不好意思问阿昭公子的话,你今晚先拿过去,顺便把弦给接上。”
贺一一料定魏皖不会主动过来取琴,便把怀亲抱起,走向魏皖,道:“你难道不该为你今晚夜闯闺房赔礼吗?这接弦就当是赔礼好了!” 话音刚落,贺一一莞尔一笑,双手把怀亲递向了魏皖。
魏皖怔住了,杵在原地,双唇微颤,瞳孔里的寒意已剩无几,取而代之是森茂阴翳中忽而摇晃的一丝微光。
“拿着吧,阿昭公子这几天都在宫里,我不会告诉他的。你把弦接好,就还回来吧!” 贺一一边说,边把怀亲再往魏皖处递过去一点。
魏皖徐徐又略带激动地抬起双手,彷如与亲人久别重逢般梦幻地接过怀亲。他的眼神从未离开过怀亲,晶润与暗翳交错的眸目,贺一一似乎看到魏皖童年时曾经阳光活泼,幸福快乐的样子。
把怀亲交到魏皖手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吧!
但不知为何,贺一一却有种欣喜与怅然参半的感觉。她明明也对怀亲有种一见如故的感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