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一一匆匆去了一趟三白楼，又匆匆赶回了相国府，碰巧就遇上刚刚从外面回来的慕容昭。他轻快地跳下马车，丝毫没有在意自己一脚落在了浑浊的积水中。溅起了的污水，让他那身象牙白的袍衣瞬间印上了几处像泼墨的水迹。
他怎么又突然出现？贺一一心虚了一下，假装自己正想要出门的样子。
慕容昭的笑容灿烂如初，“阿贞，你是心有灵犀知道我回来，所以出门相迎？”
想太多了！贺一一心里念叨。
“出来看看刚挂上去的转鹭灯。” 贺一一瞟了一眼门上的两盏灯，从容地说道。这段时间，她算是练就了“撒谎”都面不赤红心不跳的本领了。
“我就知道你喜欢灯，所以啊……” 话音未落，慕容昭从马车上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盏玉兰花灯，轻轻地递给了贺一一。
“给！” 慕容昭满心欢喜地说道。
贺一一的瞳孔不由微张，嘴角悦然上翘。这是一个正常人，看到美好东西的最真实的第一反应。花灯是别致精巧的，贺一一自然也不例外。但很快，她的笑容又沉了下来。
“怎么？你不喜欢？” 慕容昭紧张地问道。
“不是。我很喜欢。但这花灯，从绫绢、明球、玉佩、到丝穗，都是选材上乘，做工精致，一看便是出自名匠巧手。恐怕是阿昭公子，从宫里取来的吧？如此贵重，阿贞不敢收。”
“好眼力！确实是来自宫中，但不是取来，是我特意让宫中的匠人制作，世间仅此一只，绝无仅有。这不过几天就是七夕了，我提早把它拿回来。” 慕容昭解释道。
“如此，我更不能收下了。这么独一无二的花灯，公子应该赠与重要之人。”
“你便是那个重要之人！” 慕容昭斩钉截铁地说道。
贺一一眉头紧蹙，眼神又变得严厉起来，仿佛不想再三令五申地强调自己对慕容昭的态度。
慕容昭自然看明白贺一一的心意，虽有失落，但也不妨碍他的执著。
“你别误会！这世上的重要之人，除了父母妻儿，还可以是知己。阿贞，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尊重你。但，这花灯，也没有规定不能送朋友吧？明灯添一盏，前路不孤单。有什么事，我都能，照着你！”
贺一一噗嗤一笑，突然发现自己也有词穷的时候。她不是说不过慕容昭，只是她也不好再拒绝慕容昭的好意的，只好收下了他的这份心意了。
“谢谢！” 贺一一接过花灯道。
“你跟我还用那么客气吗？” 慕容昭道。
贺一一的头微垂，却无意间感觉到不远处有一双凌厉深邃的目光，朝相国府的方向看过来。一闪而过，只留一阵淡淡清冷的松木香。
贺一一嘴角轻轻上扬，眸珠轻轻流转，说道：“阿昭公子，我突然想起，在归元桥边有一家酒肆的烤肉做得不错，想要去尝尝吗？”
慕容昭满是期待地瞪大了双眼，像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连声称好。
“那就请你带路了！” 说罢，慕容昭就请贺一一上马车。
“阿昭公子，我们要不走过去吧！这雨后空气新，散散步也是甚好的。”
慕容昭眉毛轻挑，欣然答应了贺一一的提议。
……
待贺一一和慕容昭离开，那个藏在角落里的人影才徐徐现身。
赵元长的嘴角勾起一道浅浅的弧度，眼神是无尽的温柔和暖意。他转过身，往贺一一的反方向走去。
云雾散去了。赵元长比贺一一更早地来到了白马桥。他提着一盏鲤鱼花灯，站在桥上，希望贺一一能远远地就能看到自己。桥上的雨积水，倒映着赵元长修长的姿态和昳丽的容颜，顿然让等待都变得漫美。
一步，两步，三步……
那熟悉的脚步幅度，如心弦被拨弄的柔指，声声点点，都是极致浪漫的期待。
尽管白昼才匆匆一见，但赵元长却感觉隔了经年。他转过身来，望向贺一一，淡淡地问道：“来了？怎么不带上你那盏玉兰花灯？” 他的样子看上去，一如既往地没有波澜，但字里行间却有那么一点酸涩。
贺一一从喘气声里轻轻地闷呵，她擦了擦头上的汗珠，浅浅一笑，道：“我，更喜欢鱼。因为它是自由的，也是无畏的。在它短暂的生命里，它一直在遇见未知，但它从不抗拒探寻。比起那些娇弱柔软且受人供养的花可爱多了。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那就是，它好吃！” 话音刚落，她便伸出手来，向赵元长讨要那盏鲤鱼花灯。
赵元长低头浅笑，那点点的灯光刚好映在他嘴角扬起的弧线上，如同划过夜空的一尾星火，亮而不抢，灿而不争，恰到好处。
他把花灯递了过去。
她把花灯接了过来。
不经意的触手一刻，四目相对，鬓软瞳迷离。眸光流转，一眼万年。不着一语，尽得缱绻。
他心再强硬，只为她一人柔软。
她舌再锋利，唯对他一人收敛。
归元桥旁边哪有什么烤肉酒肆，那都是贺一一故意说给赵元长听的暗号。
赵元长想要用指尖拨正了贺一一微乱的发端，却突然觉得“出师无名”，便戛然收住了正要提起的手。发乎情而止乎礼，这大概是男女之间，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感情关系中，最好的形式。
举止可以克制，但爱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他柔情脉脉地看着贺一一，一秒钟都不舍得从她身上转移。
“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来白马桥，而不是归元桥？” 赵元长明知故问。
“因为我去的方向就是归元桥啊。我选了错的，就能把对的留给你了，不是吗？” 贺一一有点嘚瑟说道，但眼里除了往昔的机灵，还有一丝赵元长看不透的深沉与藏隐。
他轻轻一叹气，带着一点酸继续问道：“那阿昭公子呢？”
贺一一得意一笑。原来他们才走了没多远，贺一一就以担心着凉引发喘疾为由，与慕容昭折返相国府。然后她再趁机从后厨的侧门溜出来。
听完贺一一的解释，赵元长轻轻一笑，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如此蛊惑人心的？”
“我这是，善意的规劝，不叫蛊惑。我贺一一从不蛊惑人。”
“是吗？” 赵元长轻声地问道，语气是那样的酥软。
妳怎么从不蛊惑人呢？我的心，我整个人都已经在你的股掌之中了。
两人静静地看着七夕前的开封夜景，花焰琉璃，千灯万照，夜如白昼。街上有已经有很多乞巧节目，也有孩童手执荷叶，身披荷衣，装作磨碣乐的样子。这样的开封，踏马也看不尽的热闹繁华，像梦一般地令人陶醉痴迷。
此刻，贺一一和赵元长，各自的心里都有关于情报想说的话，但看着如幻如画的景致，他们都不忍说出口。
良久，贺一一略带紧张，又小心翼翼地给赵元长递去一小包东西。赵元长略有诧异地打开。无独有偶，里面竟然是一对鲤鱼巧果。
众所皆知，这巧果是七夕的传统小吃，以油、面、糖、蜜，烙熟而成，酥脆香甜。有的人在炸巧果之前，就把面团放入不花形的榼子中，待其将成形后再进行下锅烤烙。而在民间也有以巧果告白的传统。贺一一的举动，已是不言而喻了。
但她显然有点害羞和紧张，硬着嘴说：“夜宵啦！我在相国府的后厨顺手一拿！你，将就吃吧！”
“哦？贺大厨，也会有将就的时候？” 赵元长偷偷一笑，好不犹豫地拿起一颗尝了起来。
传统的巧果里面，是没有馅的。但这两颗，分明就是贺一一的私人订制，里面的馅料是甜到让人发酥的红豆。赵元长嘴边的弧度已经快翘到眼角了。
此物最相思。
这大概就是贺一一最想跟赵元长说的话吧！
“好吃！”
赵元长破天荒地来了一句好评， 让贺一一突然不习惯了。
“呵！你还真难伺候，我现场弄的，你都没有如此高的评价。我在相府后厨随手拿的，你就说好吃，分明就是……”
赵元长突然打住了贺一一，道：“以前的也好吃，只是怕你太骄傲！”
贺一一怔住了，她没想到赵元长竟然在此时此刻说了大实话。一时间，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回答了一句 “哦，谢谢”。她咳咳两声，继续说道：“你去相国府，该不会只是想给我鱼灯吧？！”
赵元长淡淡一笑，他早已习惯贺一一的洞察。不过这一刻，他想撒个谎。
“我真的只是想，送你一盏灯。”
“那，好吧！” 贺一一也淡然一笑，尽管她知道赵元长在撒谎，不过她并不打算拆穿，也不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
“那你呢？你在大门，不会真的只是想等慕容昭吧？！”
“呵，” 贺一一犹疑了一下，还是决定隐瞒自己的计划。“当然不是，我出门看灯而已。”
“看灯？什么灯？”
贺一一就知道，赵元长不是自己，对于自己疑惑的事情一定会追查到底。所以，可以不说另外七分，但剩下的三分，必须全是真话。
“相国大门的转鹭灯啊！对了，那个，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哦，好吧！那我送你！” 赵元长道。
“不用了！大家都万事小心吧！那个，油纸，别乱扔！” 贺一一瞟了一眼那张包着巧果的纸，又看了赵元长一眼。大家就都会意了。
看着贺一一远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流光溢彩之中。赵元长依旧站在那白马桥上，若有所思地吃下剩余的一颗巧果。他往油纸瞥了一眼，已经记住了所有内容，心里了然一切。
她所说的看灯，原来是指这个。
他紧紧地抓住手里的油纸，还有那一串他早已决定永不送出去的钥匙，享受着，此夜，最后的一丝平静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