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厢是谜团重重,而这边似云雾初开。
赵元长回到北辰司的第一件事,便把自己关在了天玑。他小心翼翼地把贺一一的手帕打开,见字如面,字如其人。虽然只有短短几行信息,但赵元长已经在脑里还原了贺一一叙述的推理和分析过程。想到贺一一分析时的样子,他的嘴角就不禁轻轻上扬。
他有点不舍得地把纸条烧掉。毕竟,再有念想,那终究是一份情报。
根据贺一一提供的信息,早已经把开封及周边的地图烂熟于心的赵元长,已经锁定了一处地方。
正准备出发之际,萧千藏敲了门。
“元长,你回来正好!” 萧千藏悦然笑道,一副久旱逢甘露的样子,让赵元长不禁诧异起来。
“千藏兄?找我何事?”
“正无聊着!想找人下棋。刚刚万若宁和我下了一局,已经算司里,除你之外的最高水平,但,唉,不说了,免得有人说我自诩。” 萧千藏捋了捋头发,脸上露出毫不谦虚的模样。
赵元长呵呵一笑,突然灵光一动,道:“无聊是吧?带你去个地方,保证你不觉得无聊!”
“可以有!” 萧千藏眉毛一动,立马把推椅转了方向,笑着道:“走吧!我这副残躯都好久没在外面走动走动噜,再不出去晒晒太阳,唉,都要变成蘑菇了!” 话音刚落,他又微微侧着头,偷瞄了赵元长一眼。
赵元长轻轻一笑,听出萧千藏的戏谑,就把手放在萧千藏的推椅的手柄上,“我来吧,萧公子!都怪我,一直把你藏在北辰司。是时候,让你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听下鸟语虫鸣……”
坐在推椅上的萧千藏听着,笑得比白日的阳光还要灿烂。
赵元长把自己乔装成了一个车夫随从,而萧千藏则装作一个行动不便的商户老爷。两人同行,像极了久在屋内的老爷出门闲游。他们这身打扮自然都是出自萧千藏的妙手。人如其名,千人千面,皆藏一身,萧千藏的乔装术,也可谓独步天下,无论男女老少,都可能轻松驾驭,即便是赵元长也有难辨真伪的时候。若非赵元长曾与萧千藏一同上过战场,恐怕他都要怀疑萧千藏本尊的脸都是假的。
这一次,也是赵元长第一次亲身感受萧千藏的“百变艺术”。再次穿上布衣的赵元长不由地想起贺一一给他乔装的画面,那粒被自己嗤之以鼻的黑痣,竟在此刻成了他心头的一颗朱砂痣。回想起在相国府,两人在森严的守卫前装疯卖傻,赵元长的嘴角蓦地挂起了柔软的微笑,眼角尾处也情不自禁地收窄,漾出了一条浅浅的弧线。就连萧千藏这个旁观者注视自己良久,都没有发现。
萧千藏被赵元长“思春”的眼神搞到有点鸡皮疙瘩。他抖了抖身子,咳咳两声,笑着揶揄道:“我说元长兄,你现在是陪老爷去出游,不是和娘子!”
赵元长的眼神前一秒还是春意氤氲,下一秒就倏地霜雪凌然。
“眼神不对啊!今日,我是老爷,不是疑犯哟!” 萧千藏继续打趣说道。
“就你话多!” 赵元长一脸嫌弃又偷偷笑着道。
“没你家丫头的话多。”
“你两不分伯仲,就别五十步笑一百步了。”
自萧千藏成为间细之后,他很少以真容示人。在他乔装的千百个人物里,他最满意也最喜欢的,依然是“陈叔”。因为,“陈叔”这个角色能让他不必隐藏“话痨”真性情,让他甚是自在。
……
很快,赵元长按着贺一一的线索和自己的推理,他们来到了城外的一处山谷林间。
萧千藏受伤之后,少了外出,看到这般翠绿,他不禁伸了个懒腰,啧啧赞道:“果然是,好山好水好办案啊!” 话毕,萧千藏用轻佻的眼神瞟向赵元长。
“就知道瞒不过你!”
“你房里有烧纸的焦味!怎么说,老萧我也是做间细出身的,这点察觉都没有,还真别说是你赵元长的人了!说吧,是个什么情报?” 萧千藏本尊在小事上玩世不恭,可到了正事,又像变了个人似的。提到情报,他刚刚那略带**的眼神,又变得严肃起来。
“一个线人告诉我,慕容震翾和魏皖坐着普通的马车外出,兴许去了某地,见了某个人。” 赵元长回答道。
萧千藏把头微微垂着,摸了摸下巴。片刻,他恍然抬起了头,眉头紧蹙,轻轻地做了一个“东风?”的嘴型。
“你也这般认为?”
“不然怎么解释一个极度奢华的人,转而坐普通马车出行呢?事出反常必有妖!而且,他这么一个高高在上的,会突然外出见一个人,想必此人的位份比他高,他有不得不见的原因。”
“赞同!”
萧千藏耸了耸肩,一脸漫不经心地说道:“所以今天就是直捣黄龙咯?”
赵元长笑而不语。
“可以啊,这都被你的线人找着!何方神圣啊?”
赵元长淡淡一笑,把手放在身后,谷里的微风拂过他的青丝,而他的目光却朝着相国府的方向,口中突然念出了贺一一纸上写的那首七绝。
“杜康散闷难忘忧,宜请姜侯对茶池。甘草无怨君远志,恨不相逢豆蔻时。”
萧千藏初听傻了眼,他怔愣片刻,对诗里的内容始终参透不出个究竟。他徐徐说道:“这,这是情报?
赵元长点了点头。
“写得也太有水准了吧!但怎么看都像是在怨你耶!你的线人不会是个女的吧!” 萧千藏揶揄道。
确实,看诗面,这似乎是一首闺怨诗。但其实,贺一一不仅把自己从马车上嗅到味道写上了去,她还聪明地对自己的情报加了密,以防自己不小心丢了手帕被人捡走。而诗中的隐语,大概也只有贺一一和赵元长,这两个经历很多以后思维趋同的人,才能互相看明白。
第一句的“杜康解闷难解忧”,正是交待了贺一一闻到的是酒的味道。但酒的品种繁多,到底贺一一闻到的是何种酒香?赵元长知道,贺一一有个习惯,就是喜欢把美食与诗词结合。酒,自然也是。纵观历史,写杜康的名人无数,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曹孟德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但显然,这句并不是要引去曹操的诗。因为解开此句的关键是“散闷”和“忘忧”。
白居易曾在洛阳有诗《酬梦得比萱草见赠》。其上半阙便是“杜康能散闷,萱草解忘忧。借问萱逢杜,何如白见刘”,来答谢刘禹锡以“唯君比萱草,相见可忘忧”来形容自己。两人这种分别以杜康和萱草互称的友谊,被流传成了佳话。于是洛阳有一位酿酒师,酿制出一款“白见刘”的美酒,以纪念白刘两位诗人之间的深厚情谊。
所以此处,贺一一想要透露的是,那车轮上的沉泥中有“白见刘”的酒香。
接下来的第二句“宜请姜侯对茶池”,乍看之下是对应第一句,意为喝了闷酒之后,都无法忘忧,还不如喝点姜茶来解酒了。当然,这不是贺一一要表达的意思。如果按照第一句的解诗方式,那么贺一一闻到的是茶香。姜侯是缩小茶香范围的关键词,依照贺一一爱用典故的性格,姜侯应该代指姜子牙。而与姜子牙有关的茶,便是最近在开封很受贵族士大夫阶层欢迎的白茶“太公望”。因其细如毫发,色白如霜,入汤后,舒展如鱼,彷如“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故有此称。
最后两句“甘草无怨君远志,恨不相逢豆蔻时” 中的“甘草”、“远志”和“豆蔻”,就真的只有共同经历的彼此才能心会神明。
其中,让赵元长最快解出其含义的莫过于“豆蔻”。它恰好是女童失踪案“含胎花”的别称。贺一一再次闻到了“含胎花”的气味。至于“甘草”,是代指贺一一给赵元长的“甘草饧”。但她曾提及过,自己所做的甘草饧是在泽州饧的基础上改良的,所以赵元长推测贺一一想要暗示的马行街上的泽州饧。而“远志”是贺一一给赵元长“安神汤”的其中一味,而缘起是他们到质库办案。
综上,赵元长再次得出一张由气味组成的线路图。从相国府出发,路经质库、转入医馆街,再往北入马行街,然后再向东经过龙归南。显然,这是一条向东北方向行走的路线。出了城门,再要符合酿制“白见刘”的地方,以及采摘和制出“太公望”白茶的林崖,大概就只有这个叫“怡桃碧谷”的地方了。
“这就是那位线人提供情报解读。” 赵元长隐去贺一一的名字,把这首七绝所藏的情报一一告诉了萧千藏。
“哈哈哈哈……” 萧千藏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拍手称奇。他摇了摇头,惊叹道:“真是难为了,你那位线人了。从细碎的尘泥中发现了这些线索,还得隐藏在诗里,她就不怕你猜不到吗?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个线人,太可爱了!下次再见到她,记得替我问候她,就说陈叔想她了。”
赵元长嘴角微微勾出一条弧线,他知道,机智如萧千藏。
其实就算赵元长没有提到贺一一,有着这种嗅觉天赋的,还会有谁呢?更不用说赵元长在解释七绝时候的那副表情,沉溺又欣慕,思念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刚刚解诗的时候,萧千藏就觉得,眼前的赵元长有了贺一一的影子,而贺一一的诗码也有了赵元长的睿智。在萧千藏看来,那时的赵元长岂止只有他一人,分明就是贺一一和他合了体。他们俩才是真正的,天造地设的一个整体。
比起贺一一的天赋,萧千藏更感叹的是她和赵元长之间的笃信和默契,互为彼此,合二为一。世间能有如此一对生死之交,灵魂相知,实在难得!他摸了摸自己的肝肠处,又开始数算着自己的时日。但见赵元长有贤助如贺一一,他也倍感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