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一一与慕容昭边讨论着七夕宴席的事,边离开了小竹林。临近七夕,相国府也开始忙碌起来,家丁和丫鬟们都开始打扫并布置灯饰,就连那慕容兴都帮忙张罗着。
慕容兴跟在两个拿着转鹭灯的家丁,督促着说:“你们俩注意着点,这转鹭灯可是相国拿回来的,别弄坏了。” 接着,他们又往大门方向走去。
相国拿回来的转鹭灯?
她往转鹭灯瞧了一眼,眉头一蹙,记忆又跳回了之前与许多福的对话。
慕容昭察觉到贺一一的微表情,便问道:“怎么?你对转鹭灯感兴趣?”
“做工精致的东西,难免会多看一眼。” 贺一一淡淡一笑,但心里又开始对那转鹭灯起了疑心。
自从贺一一来到相国府后,“怀疑”就成了她的日常。这“怀疑”不是疑神疑鬼那种“怀疑”,而是对细节的质疑。那两盏转鹭灯是慕容震翾与魏皖外出后拿回来的,她本来就想不通这两盏灯的作用。难道只是作为七夕的装饰?这用得着慕容震翾亲自带回来?!
慕容昭只看出贺一一对那转鹭灯感兴趣,却终究无法解读到贺一一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他说道:“走,一起看看去!”
话音刚落,水华又“及时”地出现。她先是轻蔑地瞟了贺一一一眼,随后又娇柔地给慕容昭行了万福礼,低声细语地说道:“昭公子,夫人有请。”
慕容昭侧眼睥了一眼水华,拂了拂袖,只是“嗯”了一声。然后,他转过身去,笑着对贺一一说,“回头再说。” 语毕,他正眼也没看水华,就离去了。
贺一一知道水华对自己有恶意,也见识过这种恶意带来的后果。相比起慕容震翾的明狠,水华的暗毒才是最难对付的,被她盯上,哪怕自己不招惹她,她还是不会放过自己。但贺一一并不怕她。只是不怕,不等于敢于得罪。所以,上策还是不卑不亢,保持距离。
她对水华淡淡一笑,点了点头,正想要离去。不料,水华却暗里伸出一脚,没太留意的贺一一直接被绊倒,摔了个五体投地。
水华为自己的漂亮一仗洋洋自得,耻笑着道:“抢屎的饿狗,居然还幻想着自己能当少夫人,真是不自量力,可笑之极。”
贺一一的性子就是一根小辣椒,放在从前,她早就还击了。但现在,她很清楚什么叫蛰伏,什么叫韬光养晦。更何况,水华这小妞,根本不配做自己的对手,何必浪费唇舌,与她争个春夏秋冬?
她撑着地,缓缓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继续保持微笑前行。
水华看着贺一一那副摔倒了还一脸平和的样子,突然变得更生气。
确实,世间上所有的嫉妒都源于心中的无谓的执著。而对嫉妒之人最大的报复与还击,就是你活得比她快活开心。
“你站住!” 水华突然喊住贺一一。
贺一一转过身来,客气地问道:“请问水华姑娘,还有何事?”
“你别以为你有昭公子和皖公子为你撑腰,你就能高人一等,你也不过是个庖厨,是府里的一个下人而已!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水华教训道。
贺一一淡然笑之。她的笑并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是她觉得确实好笑。大家都是下人,充其量她就比自己早来几年,还能拿着鸡毛当令箭,还不知谁忘了自己的身份。果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但像水华这种行为阴险,头脑幼稚的人,贺一一还是第一次见。
她没有作答,只想快点离开,省得对着水华这张令人生恶的脸。
看着毫无反应的贺一一,水华一气之下,伸出手来,想要再给贺一一更响亮的教训。
而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冯麟看见了。他是个清高的人。当医官的时候后,他就常被一些无知的官员看不起,恶言相对。由是,他对这种人深恶痛绝。他也没忍住,快步上前,挡在了贺一一面前。“振聋发聩”的一巴掌,就落在了冯麟的脸上。紫红的掌印清晰可见,冯麟的脸瞬间肿了起来。
贺一一惊呆了,她没想过水华如此狠毒,更没想过冯麟会为自己挡了这一巴掌掴。
水华甚之,从指间到手掌,顺着手臂一直蔓延到全身,都发麻发抖,她整个人彻底懵掉,头脑空白一片。
冯麟摸了摸滚烫到麻痹的脸,目光严厉地看着水华,严肃地说道:“水华姑娘,你这样做未免太过了!”
水华怔愣片刻,立马辩驳道:“是阿贞,她先是勾引昭公子,然后刚刚还出言侮辱我,她是对昨日我直言告状耿耿于怀!
这话说出来,贺一一立马翻了个白眼!她总算知道,什么叫做睁大眼睛说瞎话!
“执迷不悟!” 冯麟呵斥道。
“冯大夫,你要相信我!” 水华眼睛突然湿润起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冯麟在宫里早就见惯这些伎俩,他继续训斥道:“不洗手吃饭并不会使人污秽。因为只要是入口的东西,都是进到肚子里,然后再从肚子里出去;而从口中出来的东西,是发自内心的,这才会使人污秽。因为从心里出来的有恶念和毁谤,这些东西才会使人污秽。所以,水华姑娘,不要口出恶言,免得让自己也沾染污秽了!”
水华愣杵了。她没想到,她所爱慕的冯麟居然说自己污秽。这彷如一盘冰水,径直地泼到她脸上,针刺的痛,久久不能消散。
贺一一心里也顿时凉了半截。她心里感激冯麟为自己出头,但与此同时,她的第六感告诉她,水华对自己的“情感”,应该从恶意升级到恨意了。
这个升级,并大不光荣可喜!
……
经过刚刚那么一出,贺一一对冯麟有了新的看法。虽然此人自视甚高,但其实内心还是有正义有担当的一面。
人啊,总是有很多面。但有时候,要在复杂的环境下,才能看清。就像照着一面破碎的铜镜,才能从碎片中看到一人千面。
自己现在又何尝不是呢?
但无论有多少张脸,都不能忘掉本心。这样,即便在支离的碎片里,也能看清那个来自内心深处最原始,最真实,最纯良的尊容。
贺一一轻轻叹了一口气,就继续往大门走去。她并没有被方才的小插曲搞到头昏脑涨,她还记得自己的挂虑和要事。
刚到大门,贺一一就看到家丁正在忙碌着给门两边挂转鹭灯。
民间的转鹭灯,常常会绘画一些传说,故事作为图案,粘贴于灯上。燃灯之后,转鹭灯的纸轮转动 ,灯屏上就会出现人马追逐 、物换景移的影像,故事情节随即生动地跃然灯上。
贺一一抬头打量,只见那灯上,绘画着的大概是出猎图。图上最显眼的是一个骑马的将军。他背着双戟,手持一张弓,瞄准前方。而这个将军身后,有一个不算太显眼的随从,若非仔细观察,也很难发现。那随从也是骑着马,手持一戈,指向远方。
这让贺一一的心不禁震惊起来。她想起《三国志》所记载的“权将如吴,亲乘马射虎於庱亭。马为虎所伤,权投以双戟,虎却废,常从张世击以戈,获之” 。
那灯上描绘的,竟然是“孙权射虎”!图上虽无老虎,但慕容震翾正是肖虎!这分明就是有代指!
贺一一走向慕容兴,探问道:“兴叔,这转鹭灯,是相国让挂上去的?”
“是啊,这灯就是相国拿回来,也是他让我们挂的,说是七夕装饰。”
那转鹭灯要真是慕容震翾精挑细选,怎么可能会让画师把“孙权射虎”图画上去。他是如此迷信之人,就连“贞贞”一事,都能被自己糊弄过去,他怎么会有此疏漏。这灯,肯定不会是慕容震翾自己选的。但如果不是自己选,他为何要挂上去?是别人相赠?还是有特别的意思?
贺一一深思片刻,假装在欣赏转鹭灯,然后赞叹说道:“确实挺精致的。”
“那是!相国看上的东西,鲜有不精致的!不过话说回来,难得相国有这份闲心,平日都是夫人为这些操心。” 慕容兴摸着下巴,津津乐道。
“所以,过往的七夕,都是夫人张罗着府上的布置咯?”
“那是,相国那么忙,哪有时间管这些琐碎之事!怎么你突然好奇这些来呢?”
“哎呀,兴叔,我不是在琢磨着七夕要怎么准备嘛。”
慕容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略带懊悔地说道:“哎呀,看我这记性,我都忘了跟你说。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按照惯例,相国和夫人都会进宫,吃夜宴,赏乞巧,为四公主庆生。咱们呢,就相对轻松一些。”
贺一一“哦哦”了两声,正准备离开,却被远处一道一闪而过的亮光触到。她迅速转头,只见一袭白影倏而掠过。贺一一本能地超白影方向奔跑去,但已是人去街空,只留一股似有若无的龙脑降真香。
这香味,贺一一是熟悉的。因为这稀贵的龙脑降真香当中,还有一味独特的合香------白芨,这是三白楼老板楼皛专门调配的香味。
贺一一又见地上有一条银灰色的丝穗。她拾起仔细端详,想起当日在三白楼楼皛的装束。她确认,那闪过的白色身影,是楼皛无疑。
楼先生?可他为何在此?难道他也在监视?
贺一一猛然想起,指引赵元长去通津阁的,不正是楼皛吗?
所以,楼皛是站在慕容震翾的对立面?那他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此刻,贺一一的心里有着很多悬而未解的疑团。
遽然风起,乌云涌动,地面翻起砂石无数。
这是,大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