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寄晗眉头轻轻一蹙。
贺一一再拿出那个蓝色的小布袋,继续说道:“这个小布袋,是不久前,我交给佩兰让她转交给赵元长的,里面放着的是糯米,那是我给赵元长报平安。说来也真是,糯米等于平安的意思,还是你告诉我的呢。可方才,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布袋。所以我再次肯定,此佩兰非彼佩兰。
但更重要的是,布袋里装着的是,赵元长给我的提醒。糯米里混了白米,这是他要告诉我,我们当中有间细。还有他故意放进去的饧。这是只有我和他才明白的意思,因为这个饧,是泽州饧。他想要的,不是不让我来此,恰恰相反,他要的是,让我把你带到这里!”
留寄晗深深地倒吸一口气,呵呵一笑,感叹着说道:“果然是兵行险着,剑走偏锋。赵使,不愧是赵使。出来吧,别躲在帐外了。”
这一着不按常理出的棋,是萧千藏为赵元长想的。一开始,赵元长固然不答应。但要体面又谨慎地撕下东风的面纱,搞清楚她的计谋,又要缓着柴荣出兵,这一招,却是出奇制胜。显然,赵元长还没有告诉柴荣,而此刻的柴荣也并不在此。
赵元长在帐外,并不是逃避,这不过是贺一一的小要求。她想和她最敬重的留寄晗,来个单独的重聚。他撩开了帐幕,帐里的烛火不够照亮他的脸庞,只有长长的剪影摇曳在幕上。他是见过生死的人了,但以这种方式去迎接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并非他所愿想。
他有失望,也有失落,有愤怒,也有自责。他能洞悉错综复杂之事,却不能察觉好友身不由己的困境。到底是太过信任而忽略,还是刻意隐藏而无痕?看来,最让人看不透,解不尽的,始终是人心。
但若是非黑白有边界,又该把留寄晗放在哪一边呢?
两边的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对视,沉默了许久。
留寄晗始终是那个打破静默的人,她淡淡地笑了笑,那种云一般的流动飘逸的感觉,从未变过。
“赵使,好久,没这般称呼你了。抱歉,让你煞费苦心了!你应该是从怡桃碧谷,就开始怀疑我的吧!我就知道,无论我怎么掩藏,你都会看出破绽。”
“剑法与脚印,还有你在相国府,以佩兰的身份,疾走姿势。” 赵元长淡淡地说道。
“在私铸坊那次的搜捕,千藏在北辰司见过你疾走的姿势,和你那天在相国,如出一辙。那时候,他便怀疑你。加上那个脚印,我们也把方向锁定在你身上。”
“你真不该追出来,我也真该把萧千藏杀掉。但没有他,你又少了个军师。我到底,还是仁慈了。可没有办法,我太了解你了,你对朋友这么重情重义,我真的不想看到你伤心欲绝的样子。你说,如果我们不是敌对关系,我跟你,还有一一,真的可以成为,一辈子,很好的朋友!但可惜没有如果,只有现实!”
“神仙姐姐,你现在还有机会!” 贺一一说道。
留寄晗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没有机会啦!从我出现在留府门前的一刻起,我的人生轨迹都已经被设定好了,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别人的计划之中。”
“神仙姐姐诶,你可以选!问心即可!如果你担心毒药的问题,柴太医可以解决。”
“那你们还真的小瞧辽国的间细机构。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寻找解药,依旧徒劳无果。契丹人的心狠手辣,你们不是没有见过。
赵使,北辰司最大的敌人不是天机府,而是辽国的间细,他们就像风一样,无处不在,已经渗透到每一个领域。他们都是在汉民之中挑选条件合适的人,像我这样的间细,多不胜数,无论是中原还是南方,早就暴露在远在北方的他们眼下了。
你们不是想知道辽国的计划是什么吗?今天,他们给我的任务是,截杀柴荣!”
“什么?” 贺一一与赵元长异口同声地说道。
“如果你们以为契丹人只是想和北汉联手消灭一个慕容震翾,那就错了。他们只是想北汉与后周鹬蚌相争,然后从中获利。所以,北汉根本没有侵犯后周的边境,这是慕容震翾制造的借口,以引后周主动进攻北汉,好让不愿主动开战的双方,各自都有出师有名的理由。可偏偏被他们知道,带兵前往泽州的是柴荣,所以啊,没想到,我和他,还是狭路相逢了。现在外面,都已经被我的人包围了,只要我发出信号,这里就会被伪装成北汉军队的契丹士兵,踏为平地。而此役过后,我便可以脱离东风计划,换回自由。”
“留寄晗!” 赵元长的眼色突变,凌光闪烁,瞋目道,“殿下对你如此深情,你竟然如此待他!”
留寄晗哈哈一笑,带着几分凉薄地说道:“我不否认他对我情深。可留寄晗已经死了,现在在你们面前的是辽国间细,是东风!”
“你可知道,你截杀了殿下,等于陷后周于危境。国家动荡,多少无辜百姓会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赵元长继续说道。
“谁没流离过?再说,我本来就不是后周的人。我生在朔州,那可是契丹的领地。你们两个也不是后周人。只不过你们所住之地,在一个新建的王朝而已。现在,又有谁能说明白,自己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
留寄晗带着些许轻慢嘲弄的姿态说道,但眼眶却藏不住如星光闪熠的泪滴。
留寄晗的这番话,着实深深地戳痛了贺一一的心。贺一一不明白,为何那个睿智冷静的留寄晗会变得如此糊涂痴顽。灯光过于昏黯,她已经看不清留寄晗的真实面孔,也分不出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又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位神仙姐姐了。
“可你都别忘,幽云十六州本来就是石敬瑭为了讨好契丹割让出去的。而那些分裂出来的王朝也好,国家也罢,它们之前就本属一家。无论来自何处,我们都是九州上的子民。如果杀害你父母,剥夺你童年的人是亲人的话,那养育你,宠溺你的留将军家算什么?神仙姐姐,认贼作父,真的好吗?”
留寄晗嘴角轻轻上勾,没有作声。她似乎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却有不得不违心的理由。
贺一一眼睛微垂,轻叹着继续说道:“虽然我没见过留伯岩将军,但或者他早就知道你的身世,才为你取了‘寄晗’的名字。‘晗’,天将明,迎清晨也。他也是希望你背黑暗而向光明。”
留寄晗的嘴角微微颤动,而后泛起一丝弧度,刚好接住了眼角的泪流。她从帐篷的缝隙,看到外面的天色,即将破晓。她喃喃自道着:“晗者,天将明,而迎清晨也。”
她缓缓地拿起烛台,那晃晃的火光,终于能把她的脸容照清晰了,明丽清俊,闲雅逸然。从前的留寄晗仿佛回来了。
“我真羡慕你们,永远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尤其是你,一一,我真的好羡慕你。看着你,我总想起六岁时候的自己。那种快乐单纯,真是让人向往。
一一,妳说我戏弄慕容震翾是为了羞辱他,其实,我也不过是借‘东风’的面具,活出‘熙儿’真正的样子,就像你这般,古灵精怪的样子。只是啊,我终究还是寄宿在‘留寄晗’身上的‘东风’。
不过,上天始终还是有点眷顾我的。今天,我终于有机会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情。所以,请让我,真正地自由一次。”
话音刚落,留寄晗蓦地往赵元长的方向甩去一个小竹卷。就在赵元长才接住竹卷的弹指空隙,留寄晗猝然吹灭了蜡烛。
“糟糕!” 赵元长喃喃。
军帐之中,霎时一片漆黑。裂帛一声,就有一袭黑影从划破的帐幕中倏而飞出。赵元长反应捷速,以迅雷之势往留寄晗离开的方向追去。
借着即将破晓和军营里的一点微光,只见留寄晗披着的却是柴荣出征时的绛色披风,策马往沉月谷方向奔去。
赵元长恍然大悟。留寄晗想做的事情,从来都不是暗杀柴荣,她是要把辽国的伏兵引去沉月谷。
沉月谷是月山之下,一条狭长的山谷,而此际的柴荣恰恰就在月山上埋伏。这些都在留寄晗在军帐中看了一眼地图,和通过一些小标记就知道了。
留寄晗微微一笑,庆幸着,东风是留寄晗,留寄晗是东风。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赵元长已经发觉自己的身份呢?贺一一连看着“佩兰”的眼神都不同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贺一一已经确认“佩兰”是假扮的呢?她可是一个顶级的间细呀!她是自愿“上勾”的!
截杀柴荣,换得自由?杀,自己也不会苟活。不杀,自己总得一死。留寄晗很清楚,间细这条路,真正自由的那一天,是自己死去的那一天。既然如此,那就让自己叛逆一次,做一件,真正忠于自己内心的事。
留寄晗一边策马往东南方向的沉月谷奔去,一边放出约定好的信号。在军营以外的伏兵看到信号,如豺狼嗅到了猎物的鲜味,兵分三路,倾巢而出。
正是破晓时分,伏兵从山阴的方向而来,虽人数不多,却如三道伴着阵阵惊雷的黑色闪电疾速劈向沉月谷。瞬间,柴军驻扎的营地能感受到轻微的震动。
东南方的天边,那朱浅的晨辉渐渐掰开鱼肚的白,剪下了留寄晗奔向曙光的影子。遥遥青空上,那颗巨大的启明星,像极了她,生于黑暗,却孤独地坚信光明。马蹄扬起的尘埃与清寒的晨雾糅合,为她这一场,兴许是人生最后的征程,披上一道悲壮凄怆的白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