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浓云密布,又无月色。
东风像幽灵般地悄然回到柴军的帐营中,没有人发现她离开过,也没有人发现她已经回来了。如她自己常说的,风,总是无形的。
东风先回到贺一一的营中,看看她的状况。贺一一身受折磨又长途奔波,此际依然熟睡。她似乎对贺一一是有那么一点恻隐,她帮她盖上被子之后,再默默地离开。
温县在开封的北面,深夜的此时,其实已经非常寒凉。地面的有些砂石也结上薄薄的一层霜,人走过,会响起一些破裂又刺耳的声响,骚扰着这寂静的荒夜。
所以,东风也走得很小心翼翼,怕那一丝细微的声音,都会惊动到耳朵灵敏的赵元长。一如她之前的,竭力地在赵元长面前隐藏自己的身份。就连出招抵挡赵元长的剑气,也不敢有一丝疏漏。赵元长是她最强劲的对手,瞒过他,等同瞒过所有人。
柴荣的大帐已经没有光亮了,这是潜入暗杀他的最佳时机。
随风潜入夜,她也是这般不动声色地祟入了柴荣的帐中。显然,帐中空无一人,但显然,她的目标并不是就这样杀掉柴荣,这样俗不可耐的手段,她都不屑一顾。她走到帐中的案几,她要的是知道柴荣的作战思路。
一直以来,她都是任务的绝对服从者。但这一次,她似乎,想要把命运的自主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以她从未尝试过的叛逆,来找回本应属于她的自由。
她是如此熟悉柴荣的习惯,因而很轻易地从蛛丝马迹上了解到柴荣的思路和部署。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嘴角淡淡地向上一勾。
就在她站起来的时候,在她背后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
“收手吧!神仙姐姐!”
她心里一愣,感觉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感觉有点不可思议地笑了一笑,然后徐徐地扯下“佩兰”的面具,骤然如释重负。是啊,在好友面前伪装,那隐藏得,实在太辛苦了。如今,可以用原本的面目示人,也是一种释放和解脱。
留寄晗,复活了!
但,留寄晗,又彻底地死去了!
留寄晗没有说话,只是不缓不急地用火折子,点亮了案几上的蜡烛。那微弱的烛光打在了她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
贺一一依稀能看见,留寄晗脸上那残存着正气凛然,在斑驳跃动的烛火里,若隐若现。
“真的是你!” 贺一一背脊倒寒,血液迅然凝固,连同那眼角溅出的一星泪光,也顿成霜花。
“真的是我!”
“可,为何是你?” 贺一一用颤抖的声调问道。问得那样地心虚,那样地没有底气。
留寄晗缓缓转过身来,泰然淡定地微微扬起了头,笑了一笑,说道:“为何是我?那真的要从很久之前说起。”
……
我已经记不得我本来的名字是什么了。我只记得,我亲生的爹娘喊我“熙儿”。我成为留寄晗之前,家住在朔州,但那时候的朔州已经被契丹人所统治了,所以我是长在一个与契丹人混居的地方。契丹的士兵是凶残的,但契丹的普通牧民是善良的。我们一起生活,也挺快乐的。
但是有一天,有一群契丹的士兵闯进我们的家,把我们一家三口都带走了。我当时候年纪小啊,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知道害怕。我们带走之后,被关在了一个矿洞,里面除了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其他人家。
他们的情况都跟我们的一样,都是一家人,上有老,下有小的。巧合的是,小孩子的年龄都与我差不多。而我后来才知道,这并不是巧合,我们都是被精挑细选过的。
我们在那个矿洞里关了很多天,没有水,没有吃。有些身体虚弱一点的老人家已经熬不过了,尸体就和我们一起,发臭了很多天。之后有些大人怕孩子饿,就直接把那老人尸体的腐肉扯出来,喂给孩子们吃。那也是我,第一次吃人肉,那味道,我至今都不敢再想起。但我是在太饿了。
再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有些稍稍健壮的大人甚至都开始打着邻家弱势小孩或者老人的主意。很快,那矿洞很快就成了人间炼狱。那时我只有六岁,但血腥的味道和凶残的杀戮让我一夜成长,我才明白到,原来,人为了活着,可以如此丧心病狂。
生命有多宝贵,但在那一刻,又是有多卑微低贱。我的父母为了保护我,都在那场厮杀中死去了。最后,连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小孩,都可以凭借一口牙力,杀了第一个人。你说,在生存面前,人和兽,又有什么区别?
到最后,我,还有另一个小男孩,活下来了。那个小男孩,你和赵使也应该认识。他就是湛山精舍的明空。他就是因为在矿洞里吃过人肉之后,从此一闻到肉味就吐了,所以改吃素。
但是,你知道吗?原来比那通过屠杀才活下来更残忍的事是,我们的死活,不过是别人的一场茶余饭后的赌博,啊不对,是考核。
我后来才知道,还有别的矿洞。那些跟我们一样都活着的人,最后都被自动归入了辽国的间细计划。他们称这个计划做,“东风”。
所以,东风从来不是代表一个人,它是一个计划的代号。所有从小就潜伏在中原各地的间细,他们都是东风。而我不过是这个“东风”计划中的其中一个。
有时候真的不得不佩服耶律家族,他们的卓识和远见。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所以,他们都把像我和明空这些年纪小的幸存者,挑选出来,特殊训练。三年之后,再以孤儿的身份,派遣到中原各地。
那时,我只有九岁。但我的内心早就没有了童年。
我和明空都算幸运中的幸运,我去了留将军府,他被慧圆大师收养。有些十多岁的,长得尚算有几分姿色的,都直接安插在花街柳巷,或者乐府军营。
东风计划当中的小间细,是没有明确的任务,我们只负责潜伏。就像是,种子那般,就种在那里,等待“东风”一吹,这些种子才会苏醒,萌芽,开出耶律的图腾。
在过去的十多年,我都是处在一个沉睡的状态。当然,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吃他们特制的解药,以维持生命。矿洞出来之后,我怕极了死亡了。所以,我怎么可能会放弃,以我父母之命,以我三年的魔鬼式训练换来的生存?因此,我一边吃着他们的解药,一边贪婪地享受着将军府的所有快乐。
我不得不承认,在将军府的日子,真的是我此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在那里,我才发现,原来,被爱与平安包围,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但是,每当我午夜梦回,我又发现,活在“留寄晗”这个身份之下,又是多么不配。命运居然如此讽刺,那般作弄,让一个千仓百孔、苟延残存的灵魂活在一个受尽百般宠爱、天之娇女的躯壳内。
我是多么眷恋“留寄晗”这个身份,我也想一直是她,不被激活。我多么想,东风计划之中,有那么多人,他们一定会忘记我。但奈何命运选择了你,我不得不服从,不得不执行。有时候,一个人对生存有多向往,他就得向命运俯多低的首。
在我答应赵使潜伏在北汉的时候,他们还是找到了我。十多年了,他们种的这棵树,是要收成了。我的任务就是,进入天机府,成为北汉的间细。我带着搜集到的有关慕容震翾天道会的证据投奔天机府,并提出一个既可拔掉慕容震翾,又可令后周自危的计谋,顺理成章地成为天机府的一员。然后,便有了后来的事了。
……
留寄晗轻轻叹了一口气,僵硬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一一,你问,为何是我,我也想问,为何是我?”
贺一一哽咽了,她没有说话。知道留寄晗的身世,比知道她就是东风这个结果更加难受。幸福的童年大多相似,但不幸的孤儿却各有各的不幸。
这十多年,她过得有多幸福快乐,就活得有多挣扎矛盾。
留寄晗,这个看上去豁然洒脱,风轻云淡的女子,内心竟承受着千担辛酸与凄楚,却无人可诉。
阳光之下,却只能靠影来活。看似自由,内心却被枷锁囚困。她之所以把自己的贴身兵器名为“饮雪”,大概是,那些看似美好纯洁的东西,其冷冻,唯有自知。
而东风,这个看上去阴险狡诈,诡谲狠毒的间细,内心却被任何人都要向往自由和光明,却无人相信。黑袍之下,她始终还是那个绝代风华的白衣女子。受控于恶,她却也终于有机会,把积压在内心多年的抵触,以叛逆和皮劣的形式,肆无忌惮地释放。她手握“银蛇”,无论是蛇,还是兵器的本身,都被世人视为阴毒险诈之物,可她亦从未以它,伤害站在光明中的人。
大家都以为,光照不到的地方,是人性的阴暗面。但谁能说,那阴暗面不是被强制扭曲而成的?那阴暗面就不会像光面那样向往辉亮?
贺一一抬了抬头,试图让眼眶的泪水倒流。她又带着一点责备的语气问道:“那你为何不跟赵元长说,不跟阿荣哥哥说,为何不像萧千藏那样弃暗投明?”
“因为我根本没得选!” 留寄晗突然爆发地说道。
空气忽然静默了片刻,留寄晗放缓了声音,继续说道:“如果我不是东风,也会有其他人接任,到时候的后周,可能还没被北汉或者辽国袭击,就已经被慕容震翾的天道会颠覆政权了。如果我不是东风,明空有无数次杀害柴荣的机会……”
是啊,要不是她引导着赵元长,北辰司又怎么会覆灭天道会?要不是她在湛山暗中出手,柴荣早就死于明空的箭下。
烛光映着留寄晗的双眸,她的眼角竟也泛起了泪光。
“还有,你,我真的,真的很害怕慕容震翾会伤害你,我才会把那暗器悄悄放在你身上。一一,我真的没得选,因为,我也有,我拼了命都想保护的人啊!”
“我知道,在我胸膛藏了暗器的人是你。”
贺一一举起了右手,继续说道:“你假扮了佩兰来照料我,但你却怕我的嗅觉认出你的气息,所以你特意封住了我的嗅觉。可是你知道吗?除了气味可以区分人,手艺也可以!你把佩兰姑娘所有的姿态都模仿下来了,但唯独包扎的手法。佩兰姑娘包扎是习惯从上而下,而你是自下往上。所以就算没有了嗅觉,我依然能够感觉到,是你给我包扎的伤口。这样,也是你保护我的方式吗?”
“但谁说,守护者就一定带着光?而像我这种,行走在暗黑里的夜枭,就没有资格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吗?” 留寄晗反驳道。
“可你也利用了我,利用了赵元长,不是吗?从一开始,你就一步步地利用所有人,去实施你的计划。你先是利用明空给你的信息,跟踪赵元长和萧千藏到望江小楼,然后杀掉刘益秋,然后把昆仑与天道会联系起来,把赵元长带进了对慕容震翾的调查当中。
就凭我在客栈那一两段琴音,你就判断我会秦筝。所以,在玉香瑶外,你是故意说出想找会乐器的乔装混进玉香瑶。目的是想让我主动请缨,也加入到天道会的调查。
之后,你又把我和赵元长,引导到荷花宴,目的都是想我们找到天道会与慕容震翾之间的证据。
然后,就是你的假死。你就抓住了正觉山那次机会,以死亡的姿态退出我们的视线。其目的不过是让我潜入相国府,更好地帮你实行计划。因为你知道,我是不会轻易离开北辰司的,唯独是你的死,能够让我下定决心。
你威胁赵元长,让他把乾坤八卦锁的钥匙给我。但你没想到的事,赵元长并没有把钥匙给我,而恰好,我徘徊在三白楼附近,却迟迟拿不住主意上去找楼皛。但你知道我和你想到一块去了,开锁是唯一的出路。既然你没办法从赵元长那边下手,你就从我入手。你让楼皛乔装成赵元长,还故意让他用雪松来熏衣服。这对于擅调香气的楼皛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吧。你利用了我的嗅觉,作出一个错误的判断,只为顺利地把乾坤八卦锁的钥匙给我,帮你完成揭发慕容震翾的最后一步。
更不用说你三番四次把慕容震翾玩于鼓掌之中。让慕容震翾挂上‘孙权猎虎’的转鹭灯,你不过是想让慕容震翾答应你的条件,同时也暗搓搓地羞辱他一番。
你假扮秦商商入宫,帮慕容震翾嫁祸沈既明制造混乱。可你真的忽略了一个不起眼的人,那就是正春,北辰司的章天眼。在北辰司,他就与你匆匆擦肩而过,对视一眼,可他便已经记住了你的眼神,在宫里的时候,他就觉得秦商商的眼神与你十分相像。可你却利用所有人对你的死去的‘事实’,便宜做事。你利用了所有人对你的信任与怀念!但你觉得,你配吗?”
贺一一越说越激动,她咳嗽了几声,痛苦地按捺着自己的胸口。
“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定我?” 留寄晗笑了笑,问道。
“我本来也不愿意去相信,因为我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嗅觉。估计是柴太医给我施针的时候,顺便也帮我恢复嗅觉吧。你那独特的,荼蘼花的香味,实在令我太震惊了。我几乎不能相信,你居然死而复生,但你却以‘佩兰’的姿态回来。所以我决定让你再帮我包扎一次。一个人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留寄晗哈哈地苦笑起来,说道:“一一,你知不知道,你真的令我,很惊讶!你说得对,我是有利用你。你作为棋子,真是整个棋局最攸关的一着。但作为利器,你真的很致命!我花尽了所有心思,一步一步,几乎完美,却竟然败在了一股香气。”
“不,即便闻到了香气,我依旧不相信。但原来,有疑虑、有矛盾、有挣扎的人不止我一个。是赵元长让我确定,眼前的佩兰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