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一一与佩兰换上男装,沿着一路追赶,途中休息也不过寥寥几次。若非有着钢铁般的意志,以她这虚弱的身体很难撑得过半天。对此,佩兰都心感叹服。
暮霭沉沉,商飙徐起,四郊静谧。
她们区区两个女子终于在入夜之前,赶到了靠近温县的一个村落。过了七夕的傍晚,秋风已经有了萧瑟的凉意,但那宽阔空旷荒地上的袅袅炊烟,让贺一一终于见到了一些温暖的希望。她知道,那是士兵的营地,赵元长,很可能就在其中。
贺一一刚想策马前行,便有两个巡兵从暮色之中快马而来,一支长枪就挡住了贺一一和佩兰的去路,大声呵斥道:“来者何人?”
“兵大哥息怒!我是北辰司司役贺一一,有急事求见北辰司指挥使赵元长。”
“可有令牌?”
“出门太急,忘记拿了!” 贺一一笑着回答道。她哪有什么令牌,北辰司还不是赵元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随意进出嘛。
“没有令牌,我哪知你们身份!太可疑了!” 说罢,兵大哥吹了一哨,又来了两个巡兵。
“这两人自称是北辰司的司役,但没有令牌,没有任何身份证明,甚是可疑,把他们都带走!” 一巡兵大哥说道。
“且慢!我有!” 贺一一掏出了那个蓝色的小布袋,递给了巡兵。她接着说道:“烦请兵大哥将此物交予赵指挥使,他便可立即知道我的身份。”
巡兵接过小布袋,半信半疑地打开瞧了瞧,又嗅了嗅,确定不是什么易燃易爆炸或有毒之物,才徐徐收起,然后说道:“两位,请稍后!”
一个巡兵走了,还剩下三个盯着贺一一和佩兰两人。贺一一与佩兰面面相觑了一阵,显然很不习惯这种被当做什么嫌疑间细的感觉。
大家也没什么话说,空气突然尴尬地安静起来。
不多久,远处传了“磕擦磕擦”的马蹄声。
贺一一顺着声音看去。旷阔的天边那灰沉的厚云渐渐飘开,幽蓝的天空被泼上几许橙红,几许墨紫。一道移动着的策马剪影,在斑斓的天幕下,向着贺一一的方向奔赴而来。
剪影越来越大,马背上的人,容颜也越来越清晰。贺一一忍不住,跨下了马,“不敢妄动”地站在原地,等候着赵元长的出现。有诗曰:
一引倾辉照云开,赤练紫帛飘色来。
思君容颜人未见,立马余霞心徘徊。
大概是晚霞的余光不忍,把最后一抹柔晖留给了赵元长和贺一一。那一道透云而来的微光,轻轻地打在了赵元长的侧脸,半边昳丽如霞彩,半边清冷如霜松,像极了赵元长外冷内热的本身。
贺一一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思绪与情感,快步向赵元长的方向冲去,却被巡兵用长枪挡住。
“住手!快住手!” 赵元长人未到,声先到,喊停了巡兵的拦截。
趁着巡兵还犹豫要不要放行,贺一一已经拨开了长枪,继续往赵元长奔跑而去。这一刻,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饱受煎熬的伤痛和千里奔波的疲惫。
赵元长也刹马而下,向贺一一的方向跑去。什么表情管理,规矩限制,这一刻,都已经被赵元长抛在身后。
终于还有数步之遥的时候,他们都默契地停住了疾跑的脚步。
四目相对,眸光流转,不着一语,道尽挂牵。
贺一一破零为笑,笑中带泪。见到赵元长的一瞬间,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那未末的一线绛光,是那早系的赤绳,把两人人紧紧绑在一起。
只见赵元长的双眼有点湿润,映着霞光闪烁着晶莹。
贺一一笑了笑,调皮地说道:“不知违抗了指挥使的命令,会有什么刑罚?”
赵元长忍不住,轻轻一个噗嗤。此刻的他再无任何顾忌,他一把将贺一一搂进怀中,紧紧的,实实的,害怕失去。他也是好几次,差点就失去了贺一一,所以这一次,他要把她牢牢地抱住。
贺一一突然一怔,有点害羞地不知道该把双手放在何处。不用霞光映照,她苍白的脸上已经泛起了羞涩的红晕。
她如小鹿乱撞一般,眸目略带惊慌地四处张望。互生情愫的这张薄纸突然被捅破,贺一一的心半是尘埃落地的安定,半是情窦初开的慌张。她试着把双手轻触在赵元长的背上,才发觉面前这个男子是那样的壮实,犹如堡垒,给人极致的依靠和安全感。
刹那,天地之间,安静得只听到他们两个人同频重叠的心跳声。
几乎同时,霞光识趣地回避。夜幕终降。但他们相拥的温度,足够点亮这个漆黑的晚上。
赵元长嘴角微微上勾,再把贺一一搂紧一点,情深款款地说道:“这就是惩罚!”
贺一一愣了一愣,没想到这个冷面判官赵元长,半句不离办案,其实内心也晓得半点风情。贺一一偷偷一笑,便合上了双眼,双手从赵元长的背后滑落。
为了这次见面,贺一一已经耗尽了所有精气神。直到见到赵元长,她才彻底安心放松。而当整个人都放松之后,她便安然地睡去了。
赵元长唤了几声“一一”,她都没有答应。
他淡淡一笑,他知道,她是太累了,睡着了。
这一次,赵元长终于敢抚摸贺一一的头,他轻轻地说道:“累了,就睡一会吧!” 说罢,他又把贺一一侧抱起来,把她带回自己的帐之中。
赵元长命人打来一盆水,然后亲自为贺一一擦了擦脸上的灰。他看着贺一一熟睡的脸,想起刚认识的时候,在开封的街上为贺一一赶走了三个流氓,那时候的贺一一的脸也是脏脏的,像一只小花猫。
都说猫傲娇又缠人,而这贺一一的性子倒和猫有几分相似。看吧,被她缠上了,就是自己去到天涯海角,战火沙场,她都能追赶上。
为贺一一洗脸完毕,赵元长又转过身来,对着佩兰说道:“辛苦你了,佩兰姑娘。”
“请指挥使大人恕罪,是佩兰没有阻止贺姑娘。”
“她,” 赵元长笑了笑,继续说道:“一个连阎王都怕了她的人,我也想看看,何人能拦得住她。”
佩兰不禁掩嘴一笑。
“战事紧急,接下来还得麻烦佩兰姑娘多多照料她了。”
“是!”
“既然佩兰姑娘来都来了,日后我军有伤员,也烦请佩兰姑娘一并照料了。”
“那是佩兰应该做的事情。”
“好!那就好!”
赵元长语音刚落,军帐外有人来报,是柴荣请赵元长到其帐中商议军情。赵元长再叮嘱佩兰照料贺一一之后,便匆匆前往。
佩兰看着赵元长离开之后,又到了贺一一的身边。她再为贺一一把脉,又轻轻唤了她几声,确保贺一一深睡之后,佩兰才离开军帐。
……
她在军帐的门外环顾了四周,随后在一队巡兵经过门口的一瞬间,她就像似施了法术一般,隐身在了灯火昏暗的军营之中。
而后,她又移形换影般地出现在了军营附近的一处幽暗的山林。这一次,周围的环境都足够漆黑黯沉,她不再需要用那件蝙蝠斗篷去藏匿。
她就是那个东风。
穿上蝙蝠斗篷时的她,虽不见容貌,但语气中透出的心机与诡诈,即便是老谋深算的慕容震翾都背脊发凉,起了鸡皮疙瘩。而脱下斗篷之后,如少了保护色一般,可以从她错杂的眸光看到她内心的世界,半分邪恶,半分无奈。
这一局,这盘棋,看似是她操控。但谁也不过是一枚命运之弈,从宏观上看来,她也是一个身不由己,任辽国政权摆布的棋子。
她看去点点火光的军营,把眼神都聚焦在了柴荣的军帐,瞳目迷离,明暗交杂。那是辽国给她的,用以交换自由身的最后一个任务,截杀柴荣。
等了那么多年,终于有机会,不再活在惶惶之下,终于摆脱提偶般的控制。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不禁勾起一道弧线,薄幸寡漠当中,又带着那么一点哀婉苍凉。
此际,不远处响了动静,与夜里的树叶摇曳声融合一起。东风警觉地隐入树林里,像夜枭一样静静地在幽夜中观察着来者的一举一动。
来者正是楼皛。
今日,他并没有像在三白楼那般穿得风流倜傥、气度翩翩。一着紧身的黑衣,让他毫不违和地融入在这漆黑当中。又或者,他本身就是暗中的一体。
东风猝然出现在楼皛的身后。楼皛一个警惕的似转未转的侧身,就发出了传闻已经销毁失传的“柳叶针”,然后一道寒光,柳叶针应声落地。
楼皛自然认得拿到熟悉的冷凝蓝光,因为那是“银蛇”独有的剑光。
剑未出鞘锋芒露,剑未近人寒气扑。
剑若出鞘银蛇舞,剑若近人生灵涂。
这把“银蛇”软剑,是他作为棠丽门宗主白俊棠时,亲手打造的,最为得意的一品兵器。他立马转身,单手附于胸前,说道:“主公!属下方才……”
“没事。谨慎是应该的。这里是柴营的范围。”
“谢主公!” 楼皛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主公,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就等主公取了柴荣首级,信号一起,我们的伏兵就能从三路袭击,杀他们一个群龙无首。这一次,所有的箭矢都以北汉造箭的工序来,不会再有任何破绽。事成之后,这截杀的罪名,北汉恐怕跳进黄河都洗不了了。”
“很好!” 东风面无表情地说道,眼睛里看不出丝毫的起伏与波澜。她似乎一点都不兴奋,甚至说,对这个作战计划毫无兴趣。
东风接着说道:“白宗主,你可记得,我们认识多久了?”
“回主公,十四年了。”
“十四年。那时我应该还是个孩童吧。” 东风把手放在了背后,轻轻抬头仰望着夜空,可她怎么都想不起自己孩童的模样了。不是因为年份的久远而模糊了记忆,而是走在暗夜里,不知不觉就迷失了方向,忘记自己曾经快乐过。
楼皛谦卑地低着头,带着敬意地说道:“可主公在孩提的时候,就已经展露出异于同龄人的智慧和天赋,实在令我印象深刻。后来,也是主公救我于灭门的危难当中,让我得以重生。主公的大恩大德,白某没齿难忘。而这些,都不能以年纪去衡量资历和实力的。”
“好了,你我之间,就不必把尊卑分得如此细致了。对了,你也很久没有回蓟州了吧?!”
“是的,自灭门之后,再也没回去了。” 楼皛沮丧地说道。
“那今夜之后,你可以好好回到故土了,与宗门亲友团聚了。”
今夜?!团聚?!
楼皛还没反应过来,那幽静的黑林间,忽而闪出一道瘆人的寒光。楼皛认得那光,是“银蛇”独有。只是寒光一闪,万物皆萎。
楼皛连问一句“为何”的气力都没有,就顿然跪在了地上。半冷半热,半黑半红的鲜血须臾从他的腹部渗出,流去阴森幽晦的永夜。
东风驾轻就熟地收起了“银蛇”,带着淡淡的哀伤说道:“这命,算你还我了。”
说罢,她又如施了魔法般地消失在这黝黯的树林里。
一阵晚风吹过,只留花香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