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寄晗进入了沉月谷。只见那两山逼窄,在山沟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弯处,从上俯瞰,确实像一个沉在山谷之中的月牙。山不算陡峭,但树木丛杂,又正值夏末秋初,枝叶茂盛。惨白色的浓雾更是为这沉月谷添上几分迷危。
早在月山山头埋伏的柴荣闻风做好了准备。他的“满月”早就技痒,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他听到了马蹄声,心里顿然起疑,虽然大雾遮挡了视线,但显然,来者只是单人匹马。柴荣命弓箭手先不要轻举妄动,只待时机。
柴荣明显听到,那马蹄声明显放慢的脚步。铮铮咯咯、咯咯铮铮的回音徘徊这空荡幽寂的山沟,在凄白的寒雾之中,奏起一阙哀怨悲戚,苍凉渺远的绝曲。
猝然间,一道红光“咻”地划破了寂白的雾霭。这道红光,正是不久前发出的那一道。伏在山头的将士,屏气凝神,张弓拔弩,顺着声音,齐刷刷地把箭矢瞄向了信号发出的源头。有将士们额上的汗珠都被拂晓的料峭凝成了晨霜,晶莹剔透,与矢光相互折射。他们一动不动,只等待柴荣的一个命令。
信号过后的高山与谷安静得诡异,没有飞过的晨鸦,也没有跳跃的砂石,就连野草都没有一丝摆动的声响。窒息至极,如同死寂。感觉连呼吸大一点,都会被听到。
少顷,远处开始传来轰隆的声音,月山北麓能感受到明显的晃动。山头的将士又默契地把箭矢瞄去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柴荣心中甚疑,这单骑者,到底是何人?怎么似是要把一支骑兵引至沉月谷?随着马蹄声越来越大,也容不得柴荣思虑太多。
契丹的三路飞骑已汇成一道的黑旋风,飞扬跋扈,衔枚疾进,卷席而来,直扑沉月谷。所及之处,尘起筑墙,沙飞成垒;叫嚣声,马啾声,声声震慑。这股玄色疾风,果真是带着北族的戾横与桀骜,连浓厚的山雾都要怕它几分,怂然渐散。
柴荣的军队在山头,终于是把汹涌的来者看得清晰了点。那乖张狂狷的北方铁骑,顷如午夜黑云,倨傲迅猛地遮盖了山沟之月。鸟瞰之下,宛如黑夜残月,了无生机。铁蹄声铮然呼啸,嚣横无忌地响彻了整个沉月谷。
契丹骑兵的先锋石不脱扑至月湾之处,霍然发现山沟雾里竟有一个诡异的黑影。一道惨白的银光雪影在他眸间飞掠而过,石不脱一时掩着被照射得刺痛的双眼,才意识到中了埋伏。
几乎同时,山坡前响起急促嘹亮的号声。刹那,箭如飞蝗,铺天盖地,倾泻而来。黑压压,乌泱泱,密匝匝,遮天蔽日,嘶啸咆哮,横划长空。勃然,隆隆轰响,两山之石如被汹浪卷推,从天而降,地撼山摇,石破天惊。倏忽之间,滚石如震雷,飞矢如疾雨。这支被柴荣调教得比契丹骑兵还要凶悍凌厉弓弩将士,算得上一战成名。
反观这队契丹士兵,本来只是假扮北汉奇兵,想着趁留寄晗手刃柴荣之后,就招摇作势,掠杀一番后周丧主之兵后,再嫁祸北汉。所以,除了领军的几位先锋是正统的契丹人,其他就是一群要么是潜伏在后周北汉边境的间细,要么就是从两国民间临时招募的猛士莽夫,大多有勇无谋,只为两餐温饱入征。此等实力,又怎可与柴荣的精锐相媲?
他们见那汹涌而至的密集箭雨,骤然惊慌失措,有些连头都来不及抬起,便中箭堕马;有些吓得掉头逃跑,亦难逃宿命。蓦顷,这支伪北汉铁骑,在乱箭混石下的狭长山沟里,人马四窜,拥挤践踏,死伤无算。
鲜腥的血流,卒然成河,血月如钩,氤氲了山沟的些许残雾。淡红之中,透着那么的凉薄凄楚。
宿落山陌,雾散天开。后方的游兵散勇已然寒胆皆裂,溃不成军,闻风而逃。殊不知,赵元长率领了两百精骑从后拦截。有些勇夫还为了杀出个生机顽强一搏,有些怂兵都直接放弃抵抗,弃甲投降。赵元长所带的将士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这支“水军”残力崩上加溃。
石不脱好歹都有北族凌寒不屈的骨气。他欲带领前方人马,突破留寄晗的单骑,从沉月谷的另一端杀出一条求生之路。
好个巾帼胜须眉,一女当关,万夫莫开。银蛇一出,寒光剑气,已经震断了一些功力尚浅的伪兵的筋骨。石不脱的五脏六腑也被银蛇之气撼击一顿,顿然口吐鲜血。
但留寄晗最大的障碍不是这群乌合之众,而是无眼无鼻的利箭与飞石。她一方面要抵挡契丹残军的进攻,一方面又要避开天降之箭,真是差点功夫,都捉襟见肘。
石不脱算得上那群莽夫当中的有谋之士,他看准了留寄晗挡箭的空隙,就突然袭击。留寄晗一个睥睨,就知道这厮偷袭,遂从袖中飞出暗器,截断了石不脱的攻击。但这个分神,使得她的右臂中了一箭。留寄晗用力拔了箭头,幸得箭射不深,她尚能忍痛迎战。只是右臂受伤,银蛇的发挥终究会受到影响。
……
柴荣手持“满月”,向准了契丹先头部队的顽将。此时,贺一一策马而至,大声疾呼道:“阿荣哥哥,勿要伤及寄晗姐姐……”
寄晗?!
柴荣顿时放下了满月,眼神一变,诧异地朝贺一一看去。
“阿荣哥哥……” 贺一一从马上跃下,半扑半倒地跑向柴荣,声泪嘶竭地说道:“寄晗姐姐,以一人之力,引契丹伏兵至此,那穿披风持软剑者正是她。”
“寄晗?!怎么可能?!” 柴荣突然脑袋空白,惊愕失措。
“说来话长,一两句解释不清楚。你快鸣笛收兵!”
柴荣看了看贺一一,那表情不像是假。可战事正酣,军法如山,怎么能说收就说。他还是不完全相信贺一一的片面之词,便冲到崖边,朝披风软剑者看去。
这距离,人的脸容是看不清的,但见她的一跃一跳,道道招式,确实与留寄晗高度相似。又恰见她方才飞出暗器一幕,那动作,正如自己七夕那天在宫中所见刺客的如出一撤。柴荣一怔,向后退了一步,既喜又惊,情绪难以名状。犀利的眼神,突然变得陆离复杂,明暗交错。
猛然,他一个转身,便跃上了战马,摆风而去。
看着柴荣只身离去,贺一一有些错愕茫然,霎时觉得自己太过冲动。山下正是石下如雨,箭立如林,这晋王万一有个好歹,她便是后周的罪人了。想罢,她也蹬上了马,朝沉月谷去。
不一阵,柴荣已抵山脚,恰好遇上收拾逃兵残将的赵元长所率的精兵。他与赵元长匆匆对上一眼,便擦肩而去。
赵元长看着柴荣那驳杂的目光,又亲自下山,必然是知道了留寄晗在此的真相。他岂能放心由晋王孤身入阵,于是他又与百余骑兵随柴荣一同杀入敌腹。他从后呼道:“殿下,请鸣笛止箭……” 当然,赵元长也是有私心,这矢石无眼,伤着柴荣,就真的功不抵过了。
柴荣也觉得差不多可以停止箭攻。于是一声鸣笛,那流箭飞石,便戛然而收。山沟上空,仿若拨开黑云,终见光昼。
沿途只见焦头烂额扶策降服者无算,中箭着石者面目狰狞、匍匐挣扎,还有血肉模糊,人马相踏的,横竖交错,生死难辨。这支冒牌军只剩下头部的不足百人顽固抵抗。赵元长与柴荣一路厮杀飞驰过去,终于到了到了月牙之腹。
石不脱与余数残将,趁着留寄晗右手受伤,不能使用剑气,轮番攻袭。留寄晗身上的暗器也已经用尽,只能用银蛇勉强抵挡。
倏然,一道七色剑光自远而来。
留寄晗当然认得,这是赵元长的琉璃剑。
这救兵,尚算及时。留寄晗嘴角微微一勾,自讽她那副苟延的负罪之躯,居然还值北辰司指挥使前来援救,幸甚至哉。
留寄晗再往深一瞥,柴荣竟也在其中。只见他从马上跳跃下来,一边厮杀,一边往自己的方向奔来。
她刹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分神一臾,石不脱的尖刀距离自己的前胸已是一步之遥。留寄晗一个展臂侧身,灵巧地躲开了石不脱的刀袭,再以疾然之势,划弄银蛇。那尖利的“蛇牙”已经在石不脱的下腹撕出一条细纹。
石不脱只觉下腹一阵异痛,但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全身瘫软,面色目然地跪倒在地。遽然,腹部血如瀑流,瞬间染红了他膝下的一寸土地。
但见那银蛇,刃锋上的血迹,迅蓦消失,仿佛毒蛇嗜血。冷光一晃,就像那巨蟒的阴森一笑,瘆人脊背,毛骨悚然。
留寄晗刚一住手,她那双杀红了又略带疲惫的目光,恰好落在了柴荣迷雾斑驳的瞳眸里。
仅此一霎,乍暖还寒的春日之风,终于拨开了柴荣的疑雾。只是,此情,此景,这场相遇,反倒让柴荣更是讶愕诧然。少焉,过去的留寄晗、刺客、湛山黑衣人,现在的留寄晗都在柴荣的脑海里一一重叠。他一下愣神,嘴角微微抽搐,有种幻然怅若的感觉。
忽地,留寄晗眼神一变,以迅雷之势跃至柴荣身边,倾尽全身之力,将他推开。
柴荣才刚反应过来,一名冒牌兵的刀就已经刺向留寄晗。柴荣两眼一瞠,冲口而出一声:“寄晗!” 随之,快步纵去,接住即将倒下的留寄晗。
赵元长应声转身,毫不犹豫地把琉璃剑甩出,精准地插中了那冒牌兵的背部。然后再与面前的其他残逆厮斗。
……
柴荣已经顾不及什么疑惑不疑惑,只管撕下披风,快速帮留寄晗止血。
只见留寄晗的脸色蓦然煞白,额头汗珠列布。她努力地克制住伤口的剧痛,艰难地从青白的唇间吐出微弱一声:“阿荣。”
“寄晗,寄晗,坚持着。没事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留寄晗的嘴角在颤抖中勾出一道弧线。她缓缓地伸出右手,握住柴荣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弱弱地说道:“对不起,我就是,东风。”
“别说话!” 柴荣牙关紧咬,呼吸急促,瞳孔已经红了一圈。
才失而复得,怎可承受复而又失?!
“别浪费时间救我,快让白将军他们从泽州撤回。”
“寄晗,求你别再说话,可以吗?” 柴荣已然哽咽。眼浅的眸眶,终究承托不住情深的泪珠,滴滴地落在了留寄晗的脸上。
“阿荣……”
留寄晗话音未落,便咳出一口鲜血,染尽了她那白皙的下巴。
柴荣顿觉喉咙被紧扼着,每一口呼吸,都锥心刺骨,剖胆裂肺。
命运怎可如此虐人?相同的画面,偏要再重复一遍?!
留寄晗看着柴荣执着、焦急、仓忙的眼神,便知道他是不会放弃任何救治自己的可能。但那一刀,伤及要害,命至何时,留寄晗都数算得一清二楚。
她嫣然一笑,便在那鲜红的血上,灿然地开了一朵淡雅的荼蘼花。
“阿荣,带我回家,好吗?”
“好!” 柴荣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眼眶不停打滚的热泪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
话音刚落,他一抹泪眼,把留寄晗侧抱起来,然后把她托上了一匹战马背上,随即他一脚蹬上,便策马往沉月谷的另一端去。
赵元长闻声,向后一瞟,心里默然。然后一个转身,挥出“霜翼”,解决了最后一个顽勇之夫。这时,他才松了一口气,再度转身,目送越去越远的柴荣和留寄晗,眼神却是那样的哀然难舍,有一种说不出的永别。
这一战,如若东风不与周郎便,那沉月深谷锁的就是柴荣了。
……
柴荣带着留寄晗去了沉月谷之外一处静谧无人的山坡上。
初秋的晨光,带着几分暖意,洒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小草接着晨露,晨露接着阳光,每一撮草丛都挂这一条斑斓的小彩虹。
柴荣靠在一棵树下,然后让留寄晗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就像小时候那样,他们总喜欢在开阔的山野游玩,累了就这样,找一棵树,吹着风,打着小盹,直到黄昏,饿了才知道回家。
柴荣温柔地擦拭着留寄晗脸上的血迹,又用指尖轻轻拨正留寄晗的发丝。
她依然那样清俏俊美。
留寄晗垂垂的眼睛,舍不得从柴荣的脸上挪开。她浅浅地笑着,问道:“阿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柴荣嘴角一勾,抚摸着留寄晗的脸说道:“当然。我偷偷骑了留将军的马,结果那马认主,差点要把我甩下来,是你,那时还没马鞍高,竟然把马控制下来。我吓得大哭,是你安慰鼓励的我。”
留寄晗微微一呵地笑道:“可你现在,竟精于骑射。”
“当然,总不能,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失礼。”
柴荣对留寄晗的喜欢,就从儿时第一次见面开始吧。那个品艺双馨却从不恃才而骄的将门小姐。清逸中又带点淡淡的婉伤。他从前以为,那些哀愁,只是闺阁女子的心里事,却没想到留寄晗的心里事,竟是身世与家国的相连。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留寄晗了,没想到,她的隐忍,能瞒天瞒地瞒住了所有关心和爱护她的人。
柴荣已经不想再探究太多,他只想争分夺秒地,珍惜两人紧紧相依的最后时光。哪怕只有弹指的时间的,那也是一生一世。
留寄晗徐徐从腰间掏出了那个装着他们青丝的锦囊。那是柴荣在留寄晗第一次“死”的时候,放进她的棺木。
“这个,我一直带在身边。” 留寄晗吃力地说道。
柴荣也从身上拿出那个锦囊,说道:“我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这默契,一如既往。
“阿荣,现在是傍晚了吗?” 留寄晗满足地再笑了一笑,用微弱的语气问道。她的眼帘已是微微下垂,嘴唇变得毫无血色。
柴荣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又再翻涌。他试着把头微微抬起,假装看去天空,克制住不听使唤的泪水,然后善意地骗着留寄晗说道:“是啊,太阳开始下山了。”
“那,咱们回家吧。我累了,可以背着我走吗?”
“好!”
柴荣蹲下身来,将留寄晗背了起来。
留寄晗伏在柴荣的肩上,渐渐合上了双眼,也静静地感受着自己生命路上最后的温暖、平和和爱意。从前,她总觉得自己被操控的人生是不幸的,但又因为这阴差阳错的不幸,才能遇到让她觉得三生有幸的人。这样看来,也就没有什么不幸和遗憾了。
被操控被规划的活着,不是真正的活着,而为更多生命的自由死去,也不是真正的死去。
她嘴角轻轻一勾,双手垂然滑落。
留寄晗,真的回来了。
但留寄晗,又彻底地离开了。
柴荣低着头,看着那垂摆的双手,孤独地,继续往前走。
开到荼縻花事了,东风尽,香消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