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很久……
贺一一感觉自己醒过来了。
她渐渐睁开双眼,但周遭还是漆黑的,她也不知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像作了一场噩梦一般。她也真的希望,那只是一场噩梦。
此刻的她时而感觉自己的躯体都是被掏空的,像凌空漂浮,无法自控;时而感觉自己的内壳装满了石头,千斤沉重,被压得喘不过气。
周遭依然是漆黑的,有种要吞侵她的感觉,所以她拼命地要起身,要挣脱,要逃离。
猝然不及防地,一束强光,刺痛了贺一一的双眼。她立马用手臂遮挡,却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强制地,粗暴地,扯开她的手臂,就是要她直视那强光。
她赶紧再闭上眼睛,但魔力不许。她的眼皮被无情地撑开,在灼刺的烈光之中,她依稀看见了赵元长的背影,而地上躺着的是魏皖的尸体。贺一一拼命地呼叫赵元长的名字,但发现,无论怎么样呼喊,都无法发声。
光是白色的,反衬得赵元长身上的鲜血更加艳红夺目。他身后是后周的千兵万马,和北汉契丹的敌军,浴血厮杀。
赵元长以一敌十,他的脸都快被血模糊到快看不清了。此际,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从契丹的阵型杀出,直奔赵元长,他那把软剑发出的寒光,再次刺痛了贺一一的双眼。
赵元长!赵元长!
贺一一继续呼喊,但她感觉自己的喉咙都叫破了,终于艰难地发出一个单音。
刹那,白光消失。方才的画面尽成碎片。贺一一感觉自己从缥缈的空中,突然失重,垂直急速地下坠,然后重重地跌在地上。
“嘭”地一声,贺一一再次睁开双眼,周遭不再漆黑。微光略透,她能清晰地看到床顶,也能她听到了自己的喘息的声音。
她尝试,轻轻地挪动了身子。
终于能动了!原来,刚刚是个梦中梦。
贺一一又看向了窗,那微弱的晨光穿过窗纸,洒了一些在窗边。
卯时!
还真是流水的案件,跌打的时辰!贺一一平日习惯在卯时醒来准备早饭,没想到就连伤重晕阙也是在这个时辰醒来。她淡淡一笑,彻底清醒了。
有时候,不只是糊涂才会让人忘痛,越是清醒也越能止痛。
既然清醒,就该做清醒的事。
她缓缓地坐了起来,扫视了一眼房间,又习惯性地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她确认自己身处在北辰司,心里也有了几分踏实。
啊,这算是,回家了吗?!
大概是吧!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噢,对了,人回归,连嗅觉也回归了!真好!上天对自己,真的太好了!
……
贺一一带着几分闲适,想下床走动走动,就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顺着声音与气味,贺一一缓缓抬头,往房门看去。
进来的是端着药的佩兰。
“贺姑娘,你醒了?” 佩兰带着惊喜地说道。此番表情,对于佩兰来说,已经是很大幅度了。
贺一一的嘴角轻微一动,恍如隔世地说道:“是啊。”
真的,对于贺一一来说,活着、失而复得和能再见熟悉的人,都是一件幸运又不易的事啊!
“贺姑娘,你刚醒,先别乱动,小心伤口。”
贺一一朝自己的右手看去,轻轻一叹,道:“佩兰姑娘,可能要劳烦你一下,帮我再重新包扎了。方才我做了一个噩梦,可能太真实,我太紧张,都把结给弄散了。真是不好意思。”
“哦,没事,那都是小事。正好,我也帮你换药吧!” 佩兰淡淡笑道。
贺一一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佩兰给自己包扎伤口,问道:“佩兰姑娘,我这右手,能治好吗?”
“放心,柴太医给你施过针了。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的治疗,相信不久,就会灵活如初。”
“那真的,太好了!” 贺一一微微地笑着说道。但兴许是,太疲倦了,这个好消息并未令贺一一兴奋激动起来。
“对了,赵元长呢?” 贺一一继续问道。
佩兰顿了顿,收起了幽兰般的笑颜,用尽可能令贺一一听完之后仍能保持平静的语气说道:“赵指挥使他,外出办事了。”
“去哪?” 贺一一听出端倪,接着问道。
佩兰停顿了一下,道:“泽州!”
泽州!
贺一一心里怔住了!眼神骤然变幻,阴云密布,狂风翻涌。赵元长,分明就是奔赴战场啊!原来自己刚刚那个,并不是梦!
才昏迷了半天,贺一一感觉自己错过了三世事。这都还没好好与赵元长说上话,他人就去了战场。加上方才那场噩梦,贺一一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勇气想象下去了。
在去虞人村的路上,濒死的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害怕失去。而如今,大难不死的自己,失去至亲的自己,竟发现,她最害怕失去的是,赵元长。
贺一一的身体比意识还要快,直接跨了下床,连什么是疼痛都忘记了,往房门冲去,连佩兰拉都拉不住。
“贺姑娘,你要去哪……” 佩兰跟在贺一一身后,喊问道。
“我要去找赵元长!”
“贺姑娘,不可!指挥使临走前有交代,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佩兰一边拉着贺一一,一边说道。
贺一一停住了脚步,看向了佩兰。
佩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不徐不疾地拿出一个蓝色的小布袋。
贺一一心里咯噔。这个,不正是自己给赵元长的小布袋吗?!她略带诧异地接过小布袋,打开一看,嘴角轻轻地勾出一条弧线。
豁然明白。心照不宣。
佩兰注意到贺一一的微表情,便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呢?”
贺一一眼睛微微垂下,用一脸平静抹掉嘴角的浅淡弧线,回答道:“只是我爱吃的饧。” 说罢,她随手拿起一小片,放入嘴里。
“佩兰姑娘,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贺一一继续说道。
“何事?”
“帮我备马,我要去找赵元长。”
“贺姑娘,万万不可。你的伤还没好,身体还没恢复。指挥使临行前千叮万嘱,要我好好照料你。你真的不可太冲动。”
窗外的光越来越明亮,穿过窗纸,透在了贺一一的脸上,那样的苍白,如同雾霭,只有那双幽黑的明眸,深邃且旷远,澄净且笃定。她眉间那道深深的川字纹,凹篆出决然的坚定与强硬。
“只有你能帮我!” 贺一一说道,“北辰司的其他弟兄一定不会帮我的,他们只服从赵元长。再说,赵元长是担心我身体才不让我乱走动。可有你陪着我,那就不怕了。你是医女,你可以在路上照顾我,这就能解决所有顾虑了。”
“可是,开封距离泽州路途甚远……”
“赵元长是何时出发的?”
“约莫丑时。”
贺一一打开窗,看了看天色,说道:“现在是卯时,他走了两个时辰。如果我推算没错,他不会单枪匹马前去,他应该与晋王一起。大部队的前进的速度不会太快,我们轻装出发,可以赶上。”
“这……”
“没时间了,佩兰姑娘,我求求你,帮帮我吧!我已经不能失去太多了。我的爷爷,我最好的姊妹,还有我的兄长。我不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求求你,帮帮我!”
佩兰再度犹豫,说道:“但,我答应过指挥使的……”
“伤之皮肉,痛之心脾。皮外伤总会有治好的一天,但如今,我这是心病。佩兰姑娘,你是医者,你应该明白,心病还需心药医的道理吧!”
“呃……” 佩兰有点被说服了。
“佩兰姑娘,我们没时间了。求你了!”
佩兰琢磨了片刻,艰难地决定道:“好吧,那你先稍等,我准备一些药物,便随你出发。”
“好!”
看着佩兰离开的背影,贺一一蓦地坐在了床边。她的身体很虚弱乏力的,但头脑是清醒镇定的;她的内心是炽热滚烫的,但眼神是凛冷料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