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辰时。
校场点过兵祭过旗后,北伐大军浩浩荡荡从西安府出发向鞑靼边境出发。
主帅林程一身玄麟甲,头戴墨玉冠,身背一杆五钩神飞枪。身姿笔挺如松的高坐于一匹枣红色的汉血宝马之上,马侧挂着他惯用的紫衫木长弓。
他俏脸冰寒,嘴唇紧抿,眼神凛冽又淡漠。
林兆骑马跟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自那日他给公子传回关于裴家三小姐的线报后,公子就变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一会儿抚着自己的胸口陷入沉思之中,呆呆傻笑。一会儿又剑眉紧拧,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裴家三小姐坠马受伤昏迷和公子有啥关系?
这些日子定国公府一切安好,军中亦无棘手之事。除了信阳公主在驿馆中大闹过几日,见公子不肯见她,大军又开拔在即,只得悻悻得随沈冀返回了京城。
林兆用手挠挠后脑勺,脸上一片迷茫之色。
这便罢了,他侧头看了看自己身旁那辆毡蓬马车,心中的疑惑更甚。
蓉儿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懂兵法谋略,公子做什么非要带着她随军?
如此这般坏了军中的规矩,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子在军中狎妓。那些喜欢搬弄是非的小人如果抓住这件事胡说八道,岂不是坏了公子的名声!
自己想劝诫几句,被公子一个眼刀飞过来,只得悻悻闭上了嘴。
听闻裴家三小姐这次也要随军北上,难倒和她有关?
可裴家三小姐和二皇子萧存奕三日前已经先行一步往北境去了,并未随大军一起。这事知道的人极少,连斥候都探不到二人究竟去了何处。
林兆感觉自己的脑袋里似浆糊一般,越来越迷糊了!
***
北境,荒漠中。
一队去往鞑靼的商队正在荒漠中艰难前行。商队中既有胡人也有汉人,无论男女老幼皆着胡服。
七月流火,赤日高悬。荒漠上的土地被晒的大片皲裂,商队经过时驼队溅起了阵阵尘土,迷的人睁不开眼睛。
商队翻过了一座山丘就进入了茫茫大漠,这片沙漠是大周与鞑靼的分界线。大漠地形极为复杂,常有流沙分布,稍有大意便会深陷其中。如果不幸遇到了沙暴,就是最有经验的向导也难保能活着走出去。
即便躲过了流沙也没遇上沙暴,大漠中彪悍无比沙匪亦让人望而却步。
两国边境和平时期,来往商队皆是从嘉陵关出入,很少有人会选择从大漠中进入鞑靼。
如今边境告急,大战一触即发。嘉陵关大门已经数月未曾开启,往来通商自然也断了。
今年北境大旱,大周境内尚且饿殍遍野,更何况是素来靠天吃饭的草原民族。部落中凡是能上的了战马的男子为了活下去都入了军营,鞑靼部在雁门关附近屯兵十万。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那些上不了战马的老弱妇孺为了活下去,有些人便铤而走险在茫茫大漠中硬开了一条商路。虽然活下来的人数只有二分之一,但也好过坐以待毙。
这对商队三日前从大周境内出发,他们上次从鞑靼运到大周的狼皮、狐皮和鹿皮都卖了个好价钱。这次商队带回了大周的盐和茶兴冲冲得运往鞑靼。不论男女老幼皆是红光满面,只要能安全抵达鞑靼,一家老小就有了活着的希望。
大漠中水源短缺,无处补给,临行前每匹马都驮上了重重的水囊。但水囊中存水有限,进入荒漠后再无一处水源补给地。一路行来存水已然消耗殆尽,仅剩的一些是为了关键时刻救命用的。
最近的水源补给地也在沙漠的尽头,他们已经在曜日下行走了两日,再有一日便可走出大漠。因为不敢饮水,又被晒得头晕脑胀,所有人都面色苍白,嘴唇皲裂。
队中渐渐有老弱者体力不支,有人摔到在地。队伍被迫停了下来,昏倒的是个胡人妇女,身边还带着个十二三岁的胡人少年。半大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母亲将仅剩的胡饼都给了孩子,两日两夜仅喝了几口水。
满眼焦急的胡人少年抱着母亲,掏出自家的水囊喂母亲喝了几口水。那妇人饮了几口水后才幽幽醒转,但身体仍十分虚弱,显然已经无力前行。
在大漠中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的危险,商队头领用胡语和那母子交谈了片刻,最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妇人瞬间红了眼眶,她拼命将少年往外推。少年年纪虽小,但力气却不小,任凭母亲如何推搡都不撒手。尚有些稚嫩的褐色面庞充满了坚毅之色,一双黑黝黝的大眼像草原上的猎豹一般锐利。
他用胡语对母亲大喊着什么,妇人的肩头微微颤动,哽咽着泣不成声。
眼见着商队的行程被这母子耽搁了下来,头领不再犹豫。他从一匹骆驼上将那对母子从大周带回来的的盐和茶取下来扔在了黄沙中,随即回到了队伍前方。
随着商队头领一声高喝,头驼缓缓前行,剩余的骆驼纷纷由跪姿变成了站姿。
商队中有些胡人与这对母子想识,此刻眼中充满了深深的怜悯。但无一人让头领停下来,也无一人斥责头领的行为。
人在自然面前终究太过渺小无力,在沙漠中怜悯别人有时就会害了自己。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草原上长大的民族比别人更知晓这点。
就在这时,商队中一名穿着红色胡服,面覆红色面纱的女子大声对头领喊了一声“且慢”。
女子身材高挑,曲线玲珑,曼妙的身姿牢牢吸引着众人的目光。虽然覆着面纱看不清容貌,但露在外面那双眼眸盈盈如一汪秋水,显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她身后两步处不紧不慢的跟着一名身高八尺,身着胡人直筒长袍、头上梳着胡人发辫的高大男子。
男子五官英俊深邃,一双桃花眸潋滟多情,笑起来带着几分痞气。他默默站在女子身后,不发一言。一男一女站在一处,宛如画中走出来的一对璧人,交映生辉,正是裴莹与萧存奕。
商队中的人只知道,这是一对大周来的兄妹。他们家中有长辈早年嫁到了鞑靼。因为对方最近身体有恙,恐不久于人世,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们的母亲。家中母亲挂念,所以兄妹二人代母亲前去探望。边境各个关隘早已关闭,兄妹二人才决定铤而走险花钱买通了头领,跟随商队一起到鞑靼。
商队头领虽然是个胡人,但因为常年往来于两国边境,干的又是互通有无的买卖,自然精通两国语言。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很快换上了一张笑脸,对女子一拱手道:“不知姑娘有何事?”
裴莹对他屈了屈膝道:“我与兄长的东西不多,可以腾出一匹骆驼来。让那昏倒的妇人骑上吧。这样的天气独自在大漠中,是绝活不了的。”
骆驼是沙漠之舟,在大漠中极为珍贵。但那些穷苦的牧民背井离乡铤而走险走这一趟本就是为了赚钱,自然会把货物都往骆驼身上背,能多一点是一点。至于人吗,自然是走着了。
这还是那些有骆驼或是有钱租骆驼的人家,像这对母子这样赤贫之家,压根就没钱租骆驼,只能借别人的骆驼运送货物。
她与萧存奕本就不为经商而来,东西带的不算多。每人的东西各占了一匹骆驼,再加上两人各自骑的那匹,一共四匹骆驼,确是富富有余。
商队头领微怔了一下,随即眼睛瞟向站在她身后的萧存奕。见他剑眉轻挑,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对裴莹深施了一礼:“姑娘大善啊,我代那母子谢过姑娘了!”
那对胡人母子本已绝望,以为两人的性命就要交待在这大漠之中。不想天无绝人之路,竟遇到一位貌美又心善仙女一般的姑娘,莫不是雪山上的神女显灵了!
妇人拉着儿子给裴莹叩首,裴莹连忙扶起二人。因为语言不通,她只能微微颔首。少年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裴莹心中暗自好笑。
将那妇人扶上骆驼后,商队终于再次启程。
驼铃一路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萧存奕骑着骆驼慢慢靠近裴莹,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轻道:“表妹果然惠心妍状,为兄钦佩。”
他顿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挑,轻嗤道:“如若再有人昏倒,表妹预备如何?”
裴莹这些日子早就习惯了他的阴阳怪气和冷嘲热讽,她毫不在意大喇喇地道:“不是还有我和兄长骑的这两匹吗?”
萧存奕:…
徬晚十分,一行人找到一座巨大沙丘的背风处准备安顿下来,在此过夜。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商队搭了两座帐子,男人一间,女人一间。
如果一切顺利,他们明日一早便能走出沙漠到达草原。女人们围拢在一起,生起了火堆,准备用不多的存水熬一锅热乎乎的肉汤,祛祛这大漠夜晚的寒气。男人们三五成群席地而坐,就着肉干偷偷喝起了藏在水囊中的烈酒。
大漠的徬晚风清气爽,落日熔金,艳丽的晚霞烧得远方的天幕火一般荼靡。极目远眺,衰草斜阳,长河蜿蜒,好一派壮美的大漠风光。
裴莹不禁看呆了去,萧存奕则独自仰面躺在远离人群的沙地上。他双手枕于头下,嘴里叼着一根沙棘棍,望着远方的落日不知在想些什么,那模样和金尊玉贵的皇子压根扯不上边。
锅里的肉汤终于煮好了,阵阵诱人的香味飘出,引人垂涎欲滴。刚才还三五围坐在一起的众人顿时蜂拥而至,裴莹险些被挤翻在地。吃了几日的干饼,好不容易见到热乎乎的肉汤,可不得如饿狼扑食一般吗。
为了避免被误伤,裴莹干脆远离人群,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干饼低头继续啃。突然一碗热汤出现在自己眼前,裴莹错愕的抬头,是那个骑了自己骆驼的胡人妇女。
她脸色明显好了许多,因为不会说汉话,只一个劲的将碗往她手里塞。裴莹扫了一眼周围,见众人都已盛完了汤,这才接过那妇女手中的汤碗,对她报以感激的一笑。
说是肉汤,其实不过是沸水中泡了两片肉片而已,不过对眼下的众人而言已是弥足珍贵。她将碗递至唇边刚要喝,余光突然瞥见不远处躺着的萧存奕。
这人对刚才的骚乱充耳不闻,裴莹想到龙章凤姿的殿下这几日连口热茶都没喝上过,心中不大落忍。她端起汤碗就朝萧存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