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莹双手端着汤碗在萧存奕身边席地而坐,见他盯着远方的落日,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遂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胳膊。
“兄长,喝汤!”
萧存奕侧眸乜了她一眼,并未接过。裴莹暗自纳罕:自己哪里得罪他了吗?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萧存奕幽幽开口道:“你与林将军可是旧识?”
裴莹心中一慌,手一抖,一碗汤竟有半碗倾泻于手背之上。汤水滚烫,她白皙的手背瞬间红了一片,极致的红与白格外醒目。她忍不住失声尖叫出口。
萧存奕猛地坐起身来,将她手中的汤碗接过掷于地上。他抓住那只被烫伤的手仔细看了看,确认只是普通程度的烫伤,才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这人的正经素来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他略带痞气的俊脸上露出个讥讽的笑容:“竟被吓成这样?”
裴莹想抽回自己的手,奈何这人手劲大得很,她试了几次都没抽出来。只得低头无奈道:“兄长惯会说笑,我连京城都没去过,如何与林将军是旧相识!”
萧存奕并不理会她的话,他嘴角微勾,痞气一笑道:“不愿与我说大可不说,犯不着拿这话搪塞我。”
裴莹:…
好在萧存奕并未就这个话题多做纠缠,他从带来的行囊中取出个紫檀木小盒子。盒子花纹反复,做工精巧,共分上下两层。
他熟练地从下层中取出一个一寸来长的黄色小药瓶。掀开瓶盖,一股淡淡的药香飘出。淡绿色的粘稠药膏覆于红肿处,手背立刻沁凉一片,果然好多了。
裴莹道谢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又从行囊中又取出一圈雪白的绷带熟练地在她手上缠绕 ,末了还扎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裴莹目瞪口呆,殿下这手法…怎么比医馆的大夫还熟练!
萧存奕没理会她那呆头鹅般的眼神,兀自言到:“只需一晚,明日便可痊愈了。”
裴莹点了点头,两人再也无话。估计是说谎被人戳破又烫伤了自己,自觉丢了人,裴莹起身回了围坐在一起的女人堆中。
萧存奕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眼眸一瞬间暗沉了下去。
他又恢复了刚刚仰面躺着的姿势,桃花眸中墨色翻涌。
林程心思缜密,素来七情六欲不上面。他来向自己讨要那封“赈灾十策”委实出人意料。
不过他巴巴地上门讨要,大道理又摆了一箩筐,自己也不好拒绝。
他与林程相识数载,深知此人清心寡欲又洁身自好。如何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大费周章又引得旁人猜疑。
林程前脚出门,后脚他就遣人查了裴家三小姐和林程之间的往来情况。他们一个从未来过西安府,一个从未去过京城。两家之间素无往来,表面上看的确毫无关联。
但如果裴莹上次与自己在水榭中所讲的话有几分是真的,那倒有一个人能将这两人关联起来。
林程喜怒不形于色,但裴三却是个心思单纯藏不住事的。他今日故意和她提起林程,没想到这丫头的反应这样大,正是坐实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句话。
林玄之…裴莹…周家小姐,真是有意思!
暮色四合,远方天际处的夕阳就要收拢最后一丝余晖。
吃饱喝足的男人女人们三五成群席地而坐,享受在大漠中难得的惬意时刻。
身后的巨大沙丘像是突然卷起了漫天的黄沙,铺天盖地朝他们兜头而来,周身瞬间被沙尘笼罩。
还不待人群反应过来,身后沙丘上赫然出现了百余名身着皮袄头戴毡帽的彪悍沙匪,驾着马从沙丘上俯冲而下。不过几息的功夫就仓皇失措的人群团团围在中间。
人群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女人们的尖叫、男人们的叫骂声和孩子的哭泣声混在一起震的人耳膜疼。
商队头领是个四十来岁的胡人汉子,走南闯北颇有几分见识。他稳了稳心神,上前一步单手放在胸前对中央的沙匪头子俯了俯身,用一串裴莹听不懂得胡语叽咕了半天。
沙匪头子的身型颇为高大,在一众沙匪中鹤立鸡群。他勒着缰绳高坐马上,手持一把苗刀,大半个脸都被黑巾覆盖。寒冰似的双眸睨着头领,不发一言。
商队头领突然福至心灵一般,他又一拱手道:“好汉恕罪,路经宝地不知贵地的规矩,愿以所有财资献予好汉,还望好汉放行。”
沙匪头子眼里杀气毕露,冷冷嗤笑一声:“格杀勿论”。随后抬手一刀将头领削首,霎时鲜血四溅,一颗人头咕噜噜在沙地上滚了几个圈才停下来,两行血泪自那人头的眼眶中流下。
周围喊杀声震天,利刃入骨之声四起。仿佛滚油中落入了一滴清水,人群炸开了锅,没头苍蝇一般乱撞。
混乱中裴莹感觉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她侧眸一看,萧存奕不知何时已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这人收敛了面上的不羁之色,浑身上下充满了肃杀之气。
他嗓音低低的安抚道:“莫怕,跟在我身后”。语气冷然清冽中透着一股沉稳与淡然。像是山间一股潺潺的溪流抚慰了裴莹那颗焦躁不安的心。
裴莹抬眸看向萧存奕。看到他那沉稳的面容,她那慌乱的心绪瞬间沉稳了许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朝他点了点头。一闪身到了萧存奕身后,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九节鞭。两人背靠着背,互为依托。
变为裴莹的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在祖父的指点下骑射功夫大有长进,但毕竟不是原身,外家功夫大不如前了。除了轻功还不错外,祖父特意传授了一套鞭法,让她每日勤加练习,以求他日危难之时能够自保。
两人一人持剑,一人持鞭。软剑在昏暗的夜色中泛着令人胆战的寒光,剑身看似柔软实则招招毙命,宛若天上的一尾苍龙。九节鞭上下翻飞,招式多变,犹如水蛇一般灵巧。
两人想互配合,一时间倒也颇为默契。沙匪人数虽多,也近不得二人之身。
商队其余众人早已被屠戮殆尽,裴莹与萧存奕二人被团团围在中间,周遭脚下皆是已经毙命的沙匪。
沙漠里夜间的温度下降得厉害,迎面袭来的呼啸寒风中,夹杂着浓浓的血腥味。
耳边骤然响起一声尖利的胡哨,四周的沙匪骤然后退。高坐于马上的沙匪头子提缰前行几步,堪堪停在了离他们一射之地的地方。
他轻轻抬起右手,刚刚将他们团团围住的众匪纷纷呈圆形规整得排布在二人四周。沙匪每人手上皆弯弓搭箭,羽箭上寒光凛凛的箭镞让人胆战心惊,连带着周遭的温度骤然低了下来。
裴莹的心中已然凉了七八分,她刚刚便有所怀疑,眼下的情形更是坐实了她心中的猜疑。
大漠中有沙匪本是寻常,但大多是抢掠沿途客商的一些乌合之众。本就是求财,自然是得了财物女人便会逃之夭夭,哪会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便大开杀戒。
但今日这些人不但人数众多,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且手段狠戾。不像是求财物,到像是…灭口。
她不禁想到了沈冀之前对萧存奕的那次暗杀。以沈冀的心性,一次不成,必会有下次。上次殿下多有防备,他们未能得手。这次本就是乔装出行,身边没带护卫或是隐藏的暗卫早已被灭口。
双拳难敌四手且对方是有备而来,今日之事恐怕不能善了。
她还在胡思乱想之时,只听得一阵利箭破空之声炸裂在耳边,在暗夜之中格外清晰。密密麻麻的箭雨似是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要将二人网在其中,纵是插翅也再难逃脱。
纷纷的箭雨插入脚下的黄沙之中,软剑与九节鞭似是一双游龙惊凤一般上下翻飞,左支右绌。
随着时间的推移,裴莹的额头渐渐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她的体力渐渐开始不支。
趁着沙匪换箭匣的间隙,裴莹语气艰涩道:“殿下莫要管我了,带着我是个累赘,你自己突围出去,总好过我们两人都死在这里!”
萧存奕背对着她默不作声,眼看着周围的沙匪换好了箭匣,又要开始新一轮的箭雨。
裴莹急了,她死在这不要紧。但萧存奕对她有恩,她不能让金尊玉贵的皇子被自己连累死在这茫茫大漠之中,况且那对整个裴家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她脑子一热,做了一件蠢事,她向着背对萧存奕一方的巨大沙丘跑去。两个人在一处时,自然是所有人目标。一但分开,势必会分散一部分注意力。
就是这个间隙,无疑是突围的最好时机。
果不其然 ,刚刚还围得密不透风的圈子立时出现了裂痕,一部分人的注意力迅速被她吸引过去。
“阿莹”,背后传来男人仓皇愤怒的大吼。
裴莹没回头。
她用尽全力向前奔跑,想把沙匪吸引到更远的地方,给萧存奕突围争取更多的时间。刚才因为两人是背向而立,自然不用担心背后有人突袭,只需专心应对前方便是。
这会她一门心思都是怎么把沙匪引开,自然顾忌不到自己身后的情况。马上观战的沙匪头子嘴角微挑,冷嗤了一声:“蠢货”。
旋即左手抬起自己的玄色大弓,右手稳稳搭上了一支雕苓箭。大弓被拉到极致之时他轻轻松开箭尾,那箭便“嗖”的一声飞射而出,快得似闪电一般。
裴莹感到身后一阵劲风袭来,随即后心一凉,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惯倒在地。待她低头一看,是一支雕苓箭的箭头从后心穿过又从前胸穿出,她喉间一热,猛得喷出一口鲜血。
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疼的全身冷汗涔涔,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身体摇摇欲坠时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裴莹摇了摇头,努力睁大了一双眼,眼前恍惚间像是萧存奕的身影。
她口中溢满了鲜血,对他粲然一笑道:“殿下快走”。男人恍若未闻,他铁青着一张脸,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眼尾赤红,眼神脆弱而凄楚,五指攥拳握得咯咯作响。
裴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萧存奕,她心中忽地一动,沾了血的右手缓缓上抬想要抚平他紧蹙的双眉。只是还未碰到眼前一黑便陷入昏迷之中,那支抬到半空中的手也无力的垂到了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