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真相

三日后,亥时。

屋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半掩的雕花轩窗被风吹得啪啪作响,邪风裹挟着细密的雨丝飘入内室。

宽大的书案上薄薄一张澄心堂纸被汉白玉镇纸压住,遮住了纸上的大半内容。只有开头的“赈灾十策”四个颜体大字格外醒目。

室内只有一盏纱灯发出朦胧的光芒,灯烛被吹得忽明忽暗。坐在书案后的林程整张脸被隐匿在幽微的光亮中,手中死死地攥住刚刚传回来的线报。

线报被写在一张窄小卷曲的纸条上,为的是便于装入信筒中。纸上的字并不多,用的是蝇头小楷。只有两句话:天佑十六年四月,裴三小姐坠马昏迷,性命危。十日后醒,性情大变。

林程好像魔怔了一般,嘴里喃喃道:“四月…昏迷…性情大变”。

他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混身上下青筋暴起。那张纸条被他揉作一团握在掌中,修长有力手指骨节分明。因为太过用力,指尖隐隐泛白。

“四月”正是阿凝坠江的日子,林程闭上了眼,只觉得胸口处一阵巨痛传来,像是有双大手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此时已是盛夏时节,晚间的这场暴雨驱散了白日里挥之不去的暑气。空气中带着些许的潮意,是这些日子以来难得的舒爽天气。

不同于旁人的轻薄衣着,林程在常服外又加了一件玄色披风,显然是极畏寒的。冷风灌入室内,林程另一只手握拳抵唇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嗽声在这万懒俱寂格外清晰,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穿。

他忽而觉得喉间一甜,连忙取出袖中一方雪白的巾帕掩住了唇。巾帕上的点点红斑似是雪中红梅,分外妖娆。

林程剑眉微拧,唇角抿得死紧。他缓缓睁眼,眼尾处猩红一片,眼神中的沉痛看得让人揪心。

阿凝坠江之时,正是父亲在军中病倒,林家军群龙无首之时。他在京中亦是焦头烂额,忙着筹备南下的诸般事宜。

消息传回定国公府,他的第一反应是不信。他的阿凝,他放在心尖之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护的姑娘怎么会坠江而亡?

他明明已经安排了了一切,明明一切都在自己的计划之中,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被他遗漏了?

从京城到北境的碧罗江畔,上千公里的路程他不眠不休,只用了两日就到了。足足跑死了三匹马,林兆等亲卫都被甩在后面不见踪影。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一天没找到阿凝的尸首,他就不会相信阿凝已不在人世。

碧罗江地势险要,水流湍急。想要找个人谈何容易!距离坠江已过去了整整两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一面在碧罗江流域的村庄派人寻找,打听最近两日有没有被从江里救上来的姑娘。

同时在心中默默计算江水的流速,在下游百余里碧罗江和元江交汇的狭窄之处设置拦网,悬赏黄金百两打捞周凝的尸首。

方圆数十里的村民听说有人出黄金百两要捞一俱姑娘的尸首,纷纷趋之若鹜。一时间碧罗江畔的捞尸人比江里的鱼还多!

不断有年轻姑娘的尸首被从江中捞出,林程总会在第一时间前去辨认。看到不是周凝,便会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中亦增添一分的庆幸。

他自幼博闻广识,从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鬼神之说。但路过山顶那间破庙之时,他对着佛祖虔诚下跪叩首,在佛前赌咒愿以自己的一条性命换阿凝能平安喜乐。

为了便于寻找,林程没有住岸边的客舍中,而是选择在江边处扎起了军中使用的营帐。四月的天气,北境尚是天寒地冻。江边夜风冰冷侵骨,林程的咳疾犯了,夙夜不能入睡。人眼看着瘦了一圈,不过是心里还有个念想,勉力支撑罢了。

两日后,属下来报下游十余里处又捞出一俱年轻姑娘的尸首,体貌特征与周凝十分相似。林程的心中咯噔一下,来不及多想便驾马赶往捞尸之处。

一路上,他在心中向漫天神佛祈祷这次的姑娘不是周凝。甫一下马,便看见被白布蒙着的女尸。不知怎的,他心中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两腿似灌了铅般地迈不动步。

白布被缓缓掀开,尸体在江水中浸泡了四五日,早已肿胀不堪,辨不清容貌。但林程与周凝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彼此再熟悉不过。只肖一眼,他便窒住了呼吸。

微微颤抖的双手将女尸左臂的衣袖缓缓上移,在看到小臂处那颗鲜红的朱砂痣时,他像被施了定身咒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他脊背窜起一股股凉意,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自心间漫延至四肢百骸,心口像被插了一排毒针。他再也忍耐不住一口鲜血呕出,溅到了被江水泡得惨白的女尸脸上。

林程似是疯了一般将周凝的尸首一把抱起来到帐中,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绣着青竹的丝帕细细擦拭她的脸颊,仿佛她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珍宝。亲卫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最后还是他的贴身侍卫林兆为其善后,屏退了左右,独留了林程与周凝的尸首在帐中。

漫漫长夜,丰神俊秀谪仙般不识人间烟火的定国公世子抱着一俱浑身湿嗒嗒、形容可怖女尸坐了一夜。他修长如玉的手指一遍遍抚过周凝的眉眼、鼻梁和嘴唇,眼中是别人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疼惜。

他絮絮叨叨地在周凝耳边讲起了绵绵的情话,将那些压抑在自己心底多年却从未敢说出口的心思和盘托出。

从他们幼时的糗事讲到少年时的情思萌动,再到后来他们之间生了龃龉,彼此渐行渐远。最后在那个雨夜,最终恩断义绝。

他有太多的话想对心爱的姑娘说,可惜一切都太晚了,他的阿凝再也听不到了。他费尽心思,拼尽全力要保护的姑娘如今却变成了一俱冷冰冰的尸体。

林程觉得自己的心像是破了个窟窿,汩汩地向外冒着鲜血。他脸上和唇上毫无血色,眼睛红的像要吃人,乍一看宛如修罗场中的恶鬼。暗沉沉的眼眸中不见一丝光亮,眼中是一片死一般的枯寂。

他怕周凝冷,就抱着她用自己的体温烘干她身上的湿漉漉的衣衫,这一抱就是两天两夜。江边虽然寒冷,但周凝的尸首本就在江中泡了四五日,又过了这两日,眼瞅着已经不行了。

偏偏林程似毫无所觉一般,疯魔一般抱着尸首不肯撒手,任谁劝也无动于衷。

他们这次是从京城秘密前往北境的,林家其他人并不知晓,对外用筹备前往南境的军需和粮草做幌子。如今已过五日,早已到了归程的日子。

他们等得,可定国公府等不得,林家军更等不得。

林兆以额抵地,涕泗横流地悲泣道:“人死不能复生,公子请节哀。死者为大,当入土为安。姑娘本就死的冤屈,您忍心再让她曝尸荒野,成为孤魂野鬼吗?”

林程闻言慢慢抬起了头,涣散的眼神缓缓聚焦,一片暗色的眼底透出些微的光亮。

是呀,他不能让阿凝成为孤魂野鬼,他要带阿凝回家。

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红了林程苍白如雪的脸颊。看着心爱的姑娘渐渐化为一团灰烬,他的心像被施了凌迟之刑,四肢百骸犹如被万蚁噬骨。压抑许久的情感似是开了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泪水似雨点般纷纷落下…

周家虽然被满门抄斩,但天子念及周家世代官宦,几代人清正廉洁尽忠职守,周道昌又曾是天子近臣,法外施恩将周家人悉数葬于周家祖坟。

林程自千里之外的北境将周凝的骨灰带回周家祖坟悄悄安葬。因怕引人注目,他只得选了角落之处,未敢立碑。

看着阴暗角落处孤零零的小小坟茔,林程再次红了眼眶,心间充满了酸涩。他双手握拳骨节咯吱作响,墨眸深处戾气翻涌。

回忆戛然而止,林程望着桌上的那篇“赈灾十策”陷入了沉思之中。阿凝的尸首是他亲自火化安葬的,他比谁都清楚她已经不在人世这个事实。

但此刻摆在他面前的亦是铁证如山,他看周凝写这颜体已有十数年,绝对不会看错。还有她送到定国公府的每道菜色他都细细尝过,那味道他亦不会忘记。上次的菖蒲酒也是一样,阿凝大概从不知晓,他曾偷尝过。甫一见裴家三小姐,他就觉得神态举止和阿凝极为相似…

如果只有一两处相同还可以解释为巧合,但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叠加在一起,却让他不由得心生疑窦。这世上不会有同别人一模一样之人,太多的相同就不能用一句巧合轻轻揭过。

“借尸还魂”这种只在话本子里才存在的情节,真的会出现在阿凝身上?

果真如此的话…想到阿凝有可能还活在这世上,林程的心中不禁一阵狂喜。

这份喜悦只维持了一息时间,就被一股从心头而生的怅然所取代。想到裴三小姐对待自己的冷淡和漠然,林程刚刚还灿若星子的双眸瞬间又暗淡了下去。

他的嘴角扯起一抹自嘲般地笑容,

阿凝如果还记得那些前尘往事,大概恨死他了吧。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林程的墨眸眯了眯,面上的神情一凛。有些事情不知道是一回事,知道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裴家三小姐因对赈灾有功获封升平郡主,裴镇这只老狐狸借着天子让其分兵北境之机提出让裴元东领兵。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出人意料的是裴家三小姐这次亦随兄长一同出征。

这是裴家自己的事,裴镇既已开口,他也不好拂了面子。他不在乎军中是不是多了一个女人,但如果裴家三小姐真的就是阿凝…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阿凝再次陷入险境。那种失去心爱之人的锥心之痛,他这辈子不想再尝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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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后我成了竹马的白月光
连载中秋雨花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