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冀和下属的对话像是刻在了裴莹的脑子里,她在心中反复思忖了许久,终于品出了一丝味道。
首先是那“两个鞑子”,毫无疑问是沈冀的手笔。虽然不知沈冀是否就是幕后主使,但他想要萧存奕的性命却是事实。
再就是下属口中的那个“宋大人”,难倒是内阁首辅宋臣?难倒他就是沈冀背后之人?
还有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东西”究竟为何物?听上去好像极为重要。而且极有可能就在萧存奕手里。
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沈冀的下属竟然提到“那东西”有可能在前世的自己身上。虽然她知道这绝无可能,但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东西”很可能与父亲有关。或许正是因为“那东西”周家才蒙受了不白之冤。
如果把这些线索串联在一起,裴莹的脑中的渐渐形成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父亲手里有一件极为重要的物证,关系到沈冀一党。或许是早有预料,父亲后来将此物证交给了二皇子萧存奕。
周家被抄之后,沈冀在周家没有找到那个物证,就怀疑在自己的身上。所以才会不远千里追到了碧罗江边。
因为父亲与萧存奕之间的关系,得知自己即将逃往鞑靼的时候,萧存奕才会安排人手侯在江边。
后来不知为何,沈冀认定了那物证在萧存奕身上,所以才会找机会灭口。
这样一来 ,所有的事情就都能解释的通了。
之前毫无头绪的人父亲一案,也终于得以窥见一丝曙光。
既然父亲把那么重要的物证交给了萧存奕,相必对他极为信任。要想为父亲翻案,取得萧存奕的信任,让他愿意帮自己是关键。
毕竟自己前世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如今虽然有了些蛛丝马迹,却还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
可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真是伤脑筋。她得好好思量一番。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现下伤脑筋的可不止是她一人。
驿馆一间客房中,一灯如豆。信阳公主在屋中已经枯坐到了亥时。
她来西安府已有七日了,除了第一天匆匆忙忙见了林程一面,之后就再没见过他。
林程每日公务缠身,早出晚归。她每日晨起之时,林程已经外出;就寝之时,林程尚未归来。
她连单独和林程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不得已,她今日就在林程的房中守株待兔。
此刻,打更人已经敲过了子时的梆子。信阳公主昏昏欲睡,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披星戴月的年轻将军此时眼底淤青,浑身上下透着疲惫。他看见屋内坐着的女子,面色不由得一沉。
信阳公主喜出望外,跑过去双手紧紧环住了林程的腰,将头埋在了他怀里。娇娇软软地喊了一句:“林程哥哥”。
林程的身子一僵,他毫不留情的将公主拉开,冷淡道:“公主请自重。”
信阳公主满腹委屈,一副泫然欲泣之色:“将军这是在怨我,所以才拒了婚事?”
林程的墨眸深处尽是无情:“你我当日有言在先,公主没有做到自己答应的事,就别怪在下无情。”
女子娇美的小脸上泪痕满面,宛如梨花带雨,白莲垂露,引人怜惜。
她拉着林程的袖子哀求道:“当日父皇明明已经答应我留那周家小姐一条性命,谁知道沈冀半路杀出来说什么周家小姐身上可能藏有周道昌通敌叛国的罪证,父皇这才同意他亲自缉拿周家小姐归案。这事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将军怎能将此事怪到我头上!”
林程不为所动,毫无怜香惜玉之色:“既如此,你我之间再无交集,公主以后也莫要再来。”
信阳公主的一双杏目中透出幽怨之色:“本宫这些年对将军一片真情,就是块石头也被捂热了。将军当真是铁石心肠吗?”
她面色苍白,语态哀婉,身子仿佛弱柳扶风般微微颤抖。
林程的嘴角微勾,嗤笑了一声:“一片真情?”
他眼中尽是鄙夷与不屑,平日清润的嗓音此时像寒冰一般冷酷:“公主在我的府邸安插细作,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用阿凝的安危威胁我与她恩断义绝。又以阿凝的性命为饵,胁迫我与你成亲。浴佛节那日,阿凝从石阶上滚下,不也是公主你的手笔吗?”
他的眼神锋利如同出匣的宝剑:“敢问公主,如果这也叫一片真情,那月老都要被您气笑了!”
信阳公主脸上青白一片,她恼羞成怒道:“你胡说些什么,本宫从未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情。那些都是母后…”
她暗恨自己失言,猛地刹住了话头。面色惊惶地看向林程。
林程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再也不想跟她虚以委蛇:“公主做过些什么 ,自己最是清楚。你我二人已然再无瓜葛,还请公主自重。”
信阳公主玉面含嗔,佛袖而去。
年轻的将军独自坐于桌前,将头深深埋于两臂之间。他的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痛苦不能自已。嘴里喃喃道着:“阿凝…阿凝…”
※
西安府从未像今日这般热闹过。皇子殿下、建威将军、信阳公主,个顶个的金尊玉贵,身份显赫。
北境的战事吃紧,林家军已在城郊驻扎了月余。此时粮草军马充足,兵士训练有素,三军士气正盛,大军开拔万事俱备。
裴镇特意在关中王府中设了晚宴为萧存奕和林程践行。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宴席上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众人正是酒酣耳热之际,似乎谁也没注意到萧存奕何时悄悄离了席。
乌金西坠,玉兔东升。关中王府的后花园中暮色四合,龙章凤姿的尊贵皇子一身玄色锦衣快步穿行于间。只余衣袍上的金丝绣线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站在九曲石桥入口处紫藤远远就瞧见龙行虎步的皇子披着一身月色而来,她不动声色的朝着水榭中的人轻轻道:“小姐,殿下到了。”
这处水榭三面邻水,只有一面通过石桥与陆上相连。是府里为数不多的风雅之所,也是一处绝佳的的谈话之所。
裴莹闻言猛地抬起了头,她轻移莲步来到了水榭的入口处。才刚站定,萧存奕便挑帘而入。
自她想通了父亲一案中的一些关节,这几日一直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想见这位尊贵的殿下一面,可真是难如登天。
上次夜探驿馆,已是打草惊蛇,驿馆的巡视守卫必然有所加强。同样的招数,不能再用第二次。
想与他约在撷翠楼相见,可萧存奕这段日子和林程一样,每日俱是早出晚归,分身乏术。
她不是不认大体的人,北境战事吃紧,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就算有天大的冤屈也不能影响萧存奕处理公务。
再者她还没自大到认为萧存奕能为了她撇下公务,跑到外面和她单独相会。
思来想去,唯有铤而走险,借着祖父在王府内的宴请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虽然冒险了些,但只要安排安排妥当,未必不能成功。
此时已是初夏时分,水榭四面都悬挂着透气的竹帘,既文雅又凉快。四面的竹帘放下,从里面很容易洞察外面的情形,外面却看不到室内的情况。
两人四目相对,裴莹先低头福了福,轻声道了句:“有劳殿下。”
萧存奕难得没跟她嬉皮笑脸,也没冷嘲热讽。只正色道:“我只有一盏茶的时间,有何事长话短说。”
裴莹绷着一张莹白的小脸,她咬了咬下唇,用只有两人才听到的声音喃喃细语:“其实我与周道昌家的小姐周凝是旧相识,机缘巧合之下我与她成了手帕交。上次我夜探驿馆也是为了周家的案子,无意中听到殿下…也牵扯其中。”
萧存奕的剑眉微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他本就喜怒不形于色,此时神情惫懒淡漠,让人琢磨不透。
裴莹心里没底,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道:“我想为周家小姐报仇,但苦于没有门路。如蒙殿下不弃,愿追随左右。”
裴莹自知自己的说法十分牵强,不足以取信于人。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摞书信递给萧存奕,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这是周家小姐这些年来与我往来的书信,还请殿下过目。她的簪花小楷名满京城,抄写的佛经还供奉在京城的宝华寺中。殿下可遣人比对,一看便知。”
裴莹前世也算半个佛门中人,自然恪守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戒律。但事急从权,她又想不出更好的说辞,只能出此下策。
她今晚的言辞举止十分大胆,毕竟当时只是听了个一鳞半爪,整件事情都是自己臆测出来的。
如果自己会错了意,沈冀口中的皇子并非萧存奕;亦或萧存奕并不相信她的说辞,认为自己是对方派来试探的细作,那她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她如今别无他法,开工没有回头箭。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不后悔。
初夏的夜间还有丝丝凉意,夜风顺着四周竹帘的缝隙穿透入室,将裴莹手中有些泛黄的薛涛笺吹得沙沙作响。
萧存奕不动声色的将那些信笺敛入袖中,他低头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低眉敛目的女子。
他的目光略过女子光洁的额头、入鬓的长眉、波光潋滟的杏目、挺秀的鼻子和饱满丰润的红唇,最后落在她莹白细腻如羊脂玉般的脖颈上。
男人温热的手掌缓缓抚上了她细长的玉颈,细细的摩挲着,仿佛在欣赏一尊洁白无瑕的瓷器。他的手掌渐渐收拢,慢慢扼住了裴莹的咽喉。
有那么一瞬间,裴莹一度以为萧存奕想要把她掐死。她认命地闭上了眼,身子微微颤抖。
男人身上淡淡的月麟香扑鼻而来,他低沉醇厚的声音像是陈年的美酒,让人不觉沉溺其中。一双多情的桃花眸此时锋芒毕露,宛若盯上猎物的苍鹰,语气透着刺骨的寒意:“我为何要信你?”
裴莹睁开双眼,她的眼眸沉静如一汪深潭:“如有虚言,裴莹但凭殿下处置。”
约摸几息的功夫,男人嗤笑了一声,蓦地松开了扼住裴莹的手。脸上的神情一瞬间又变成了那副惫懒淡漠之态:“可巧眼下就有一桩事,需请裴三小姐出面。如若事成,我便信你。”
裴莹睁大了一双杏眸,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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