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莹与兄长回到王府之时，阖府上下遍插艾草与菖蒲，院落之中点艾条、熏苍术，房门上贴着午时符与五毒图。
丫鬟婆子和管事忙的脚不沾地，都在为明日的端阳节家宴和龙舟赛忙前忙后。
淑妃娘娘端阳节后就会启程返京，明日的宴席和龙舟赛是这次省亲的重头戏，关系到王府的脸面，万万马虎不得。
一应事宜在蒋氏的住持之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这些事未出阁的姑娘自然是插不上手的，裴莹略略思忖后带着紫藤和丁香进了朝曦堂的小厨房。
她前世好吃，未与长公主修行之前，但凡京城中哪些馆子出了新的菜色，哪家点心铺子得了新的配方，保准第一个拉着林乐丛去尝个新鲜。
久而久之，于厨艺一道上渐渐悟出了些门道，颇有几分天赋。本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原则，她阅遍前朝食谱残卷，琢磨出不少已经失传的名菜，有几道还真像那么回事。
有时得了父兄祖母的夸赞，得意之下还遣了婆子，装了食盒送到了隔壁的定国公府给林氏兄妹品尝。
林乐丛每次大快朵颐后倒是从不吝惜溢美之词，林程却从未提过此事，也不知他到底吃了没有。思及此举终究有些于理不合，她也没好意思多问。
后来…也就没有后来了。
重生之后，顾及着裴三小姐的性子，她再没下过厨房。今日在灶上婆子的指点下她与紫藤丁香一起和面、调馅，做五毒饼、包粽子。
五毒饼其实就是玫瑰饼，用捣好的玫瑰酱加入上好的白糖和蜂蜜在锅里熬稀。拌上松仁等果料调成馅，做成雪白的酥皮饼。然后盖上鲜红的“五毒”形象的印子就成了。（1）
这饼风味独特，在京都尤为流行，是端阳节馈赠亲友的佳品。
她前世看家里的厨娘做过，今日自己亲自动起手来倒还算得心应手。
不知是不是祖父下的封口令，昨日马场中发生的事如风过无痕，花落无声一般再也无人提及。
祖父心中如何思量她不得而知，但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此等性命攸关的大事。她断断是不能当做没发生过似的。
殿下天潢贵胄，想要什么东西身边自然有无数人双手奉上。她能给的，殿下看不上。殿下想要的，她也给不了。
思来想去，还不如从吃食等小处着手，略尽一尽自己的心意，方不算失了礼数。
家里人口多，索性就多做一些分给各房都尝个新鲜。
这一忙起来就忘了时辰，等五毒饼上了屉，粽子包成了型的时候，外面已是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裴莹猛一拍自己的脑袋，差点儿忘了一件大事。
她匆匆用了几口晚膳，就知会婆子喊了云杉和侧柏进来内院。两个人围在院中那棵海棠树下，一个抡锄头，一个刨土，一会儿的功夫就从树下启出了几个黑乎乎的坛子。
裴莹走过去轻轻打开了密封的坛口，一股浓香馥郁之气扑面而来，闻之沁人心脾。令人神清气爽，连这几天心中的郁结之气都跟着烟消云散了。
这是一个月前她亲手酿制的菖蒲酒，用的是历山之巅的九节菖蒲和山脚下的舜王泉水。此酒色泽橙黄微翠，气味芳香。入口微甜，甜而不腻。（2）闺中妇孺，皆可饮用。
九节菖蒲是一味珍贵的中药，此酒也被认为是稀世琼浆，滋补玉液，历代颇受帝王将相之喜爱。她前世在祖母的教导下学会了酿制之法。每年的端阳节阖家团聚之时，都会启出一坛作为佐宴的佳酿。
这酒来的不易，除了自家的至亲骨肉，她从未拿出去与外人分享过。
酿酒的原料虽然难得，但对关中王府来说并非难事。今年她早早地酿好埋于树下，就等着端阳节这日启出来和祖父、两位兄长共饮一杯。
帝王御赐的虽好，但到底不及自己酿制的风味独特。
夜深人静之时，裴莹忆起今年是她在关中王府过的第一个端阳节。思及往年，她和祖母父兄一起把酒言欢，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情景，不禁泪如雨下，泣下湿巾。
不过短短一载，至亲骨肉就此阴阳两隔，再无相见之日，怎能不让人黯然神伤。
因缘际会之下，她重生到关中王府。虽然前路迷茫，她时时忐忑不安，但在祖父和两位兄长身上却意外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毕竟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别人待她至诚，以心换心，她自然也应真心待之。
*
第二日一早，裴莹就被一阵喧哗之声吵醒。迷迷瞪瞪，半睡半醒之时，她猛然记起今日是端阳节。要准备的事宜很多，所以要早早起身才行。
今年的端阳节因为淑妃省亲的原因而备受关注，宴席的地点并不在王府之中，而是在西安城东南角的曲江池。此处湖泊水面弯曲，故名曲江池。
这里碧波荡漾，芳草萋萋，景致清幽。是西安府中世家大族聚会宴饮的好去处。
除了阖家团聚，共庆端阳外，今日的助兴活动亦是精彩纷呈。
传统的歌舞表演必不可少，裴莹一早就请了撷翠楼的姑娘来此助兴。《霓裳曲》经过这段日子的磨合已日臻成熟，今日登台为贵人献艺恰逢其时。
龙舟赛是端阳节的重头戏，每年这个时节西安府的各大新老世家都会组成自己的龙舟队来此一较高下。头名的归属毫无悬念，非关中王府莫属。众人的关注点并不在这头名上，而在第二名的争夺上。
表面上这只是一场竞技比赛，输赢皆有很大的偶然因素，即便赢了也不过得个好彩头而已。
实际上比赛的结果却是各大新老世家之间明争暗斗，相互博弈的结果。龙舟赛的结果也昭示了未来一年内世家之间的尊卑排序。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王府不惜重金从南方请来善于水戏的艺人。其中名为“水秋千”的表演惊险刺激，令人叹为观止。裴莹在京都时有幸在皇家御园观赏过一次，至今久久不能忘怀。
听说晚上还有水上烟火表演，她还从未见过，心里还有几分小小的期待。
这样想着她脸上不自觉就绽放出如花的笑靥，露出了几分少有的少女娇憨，紫藤和丁香在旁边都看愣了。
裴莹今日的心情格外好 ，她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在梨花木雕花衣柜前挑挑拣拣。突然她手上一顿，意识到自己仿佛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费尽心思地打扮过自己了。
上一次…还是在去赴林程生辰宴的时候。裴莹用力甩了甩头，努力想要把这些令人心生不愉的往事忘却。
*
巳正时刻，曲江池面微风袭来，水波不兴。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盛大的宴席在《霓裳曲》婉转轻盈，翩若惊鸿的舞姿中开场。
淑妃与二皇子端坐于上首，裴家众人分列于下首两侧。一曲舞毕，台下掌声雷动。
裴镇带头，裴家众人纷纷上前说着吉祥如意的祝酒辞。几位姑娘的心思却已不在这宴席之上了。
今日这场家宴着实让人惊喜万分，不但有她们丰神俊朗、洒脱不羁的皇子表哥。还破天荒地见到了一位传闻中谪仙般俊逸的公子，朝中炙手可热的一品大员—建威将军林程。
裴钰和裴婉虽然系出名门，但毕竟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对林程其人久闻其名，不见其人。如今在家宴上乍然得见，如何让她们不激动？
倒不是说她们都对林程起了什么旖旎的心思，只是处于知慕少艾年华的妙龄少女，对这位名满天下神仙般的公子，天性中就有一份好奇和敬仰。
两位少女满面娇羞，含羞带怯。就连已经出嫁的裴玥都忍不住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这位年轻的将军。心道不愧是信阳公主看中的男人，果然不同凡响。
众人这番眉眼官司，身处上位的淑妃与萧存奕尽收眼底。
萧存奕心中哂笑一声，这林玄之走到哪里都是让人瞩目的焦点。
今日虽是家宴，但西安府中有头有脸的世家都派人出席了。自己与林程同住在驿馆之中，他如今地位斐然，于情于理都不该把他落下，于是象征性地下了帖子。
不过以他对林程的了解，这人为人向来清冷，最是不耐烦这种与己无关的应酬，多半不会出席。
不想今日此人倒是出人意料了一回，他的目光在几位姑娘身上逡巡了一番，最后落在了宴席末端埋头品尝珍馐美馔的裴莹身上。嘴角似笑非笑地向上挑了挑。
席上的暗流汹涌并没维持多久，长史回禀龙舟赛已经万事俱备，只等开赛了。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于湖面之上，但见白、黄、青、红四色龙舟已然整装待发。龙舟长十丈有余，每舟之上的桡手有两列，每列十人，尾部有一人擂鼓。舟上那些旌旗罗伞的装饰以及划船桡手的服装乃至船桨都是同一色。（3）
比赛的起点就设在宴席这一端，萧存奕今日一袭玄色金线绣四爪蟒纹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他不笑的时候神色有些沉峻，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意。
裴镇就坐在离二皇子最近的下首，也不知他轻声说了些什么，萧存奕缓缓起身步履闲适地与裴镇来到了岸边一面披红挂彩的铜锣之前。
四周一片静默，众人皆敛声屏气，一瞬不瞬注视着萧存奕的一举一动。
他姿态优雅的接过一把顶端裹了红布的铜锤，重重敲击在锣上。
随着一声清脆的锣响，四艘龙舟白驹过隙般破浪而出。一时间湖面之上白浪翻滚，锣鼓喧天。众人的目光都被牢牢吸引，裴莹也终于从满桌的佳瑶中抬起了头。
今日宴席的菜色格外合她的胃口。许是为了照顾淑妃与二皇子的口味，有几道菜颇有京城特色。其中一道炙鹌鹑外焦里嫩、浓油赤酱，让人食指大动。
其他几位小姐看美男的时候，她一人就吃了两只鹌鹑。此刻她心满意足的擦了擦嘴和手，拿起桌上的千里镜看向了湖面。
千里镜是西洋的玩意儿，为了观看龙舟赛，裴元西特地为宴席上的贵宾每人准备了一支。
关中王府的龙舟是红色，最为醒目，此刻一马当先。其他三色龙舟你追我赶，场面好不激烈。席上的男人并没有姑娘们的盎然兴致，这场比赛的结果还没开始就已注定。
随着对岸的另一声锣响，龙舟赛落下帷幕。胜负已分，第二、三、四名分别为左家、程家和魏家。男人们脸上的神情未变，显然这样的结果尽在意料之中。
众人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宴席之上，男子们推杯换盏，不亦乐乎。唯有林程独自把玩着手中的甜白瓷酒杯，不知在想些什么。
淑妃娘娘向来见微知著，她脸上露出个春柳毓秀般的微笑。对着林程遥遥举杯，声音清润柔缓：“将军赏光出席裴氏的家宴，本宫不胜感激。遥敬将军一杯！”
林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连忙起身对淑妃回礼：“多谢娘娘关怀，今日端阳佳节，林程恭祝娘娘凤体安康！”说罢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裴莹自踏进宴席的第一步开始就一眼也没往林程的方向看过，自然也不知道对面席上的男子已将她的一颦一笑都尽收眼底。
（1）摘自百度玫瑰饼
（2）摘自百度百科菖蒲酒
（3）摘自百度百科龙舟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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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