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莹回到朝曦堂盥洗了一番后坐在了紫藤木雕花书案前沉思起来。她将今日发生的种种一幕幕地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
今日虽然勉强过关,但以祖父缜密的心思,未必就会全然相信。
临出门之时,祖父忽又问她的琴艺何时变得如此之好了。她打马虎眼道:“之前琴师教授的技艺实则早就学会了,只是因为对琴艺实在不感兴趣,就没有勤加练习。如今她大了,知道了好歹,自己慢慢摸索练习,琴艺自然精进了。”
裴镇点了点头,虽然心存疑问,倒也并没多说什么,像是勉强接受了她的说辞。毕竟自从她坠马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祖父也就见怪不怪了。
她收敛了心思,端坐于桌前,素手轻抬,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就那坚洁如玉般的澄心堂纸上就跃然呈现出一篇洋洋洒洒的赈灾十策。
裴莹用的是朴拙雄浑、大气磅礴的颜体,字迹骨力遒劲而气概凛然,深谙颜体的精髓。
她自幼就在父亲周道昌的指导下研习颜体,父亲钦慕颜公一生秉性正直,笃实纯厚,从不阿于权贵。周道昌希望自己的一儿一女也能如颜公一般,字如其人。
和兄长周承不同,她虽精于颜体,但除了身边极亲近的人外很少有人知晓此事。她和林乐丛都师从京城有名的女先生顾宛如,习的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
在闺中之时偶有一些抄录的诗文、佛经或是和闺中密友的书信往来用的都是簪花小楷。
后来因为长公主的关系,她亲手抄写的经文每逢佛诞日都会和长公主的手迹一道供奉在宝华寺的大雄宝殿之前。虽谈不上冠盖满京华,但京中有许多达官贵人是实打实瞧见过的。
为了以防万一,这次的赈灾十策她并没选常用的簪花小楷,而是选了外人从未见过的颜体。
她在宴席上对二皇子说要献上赈灾十策,并非为了夺人眼球而信口开河。
而是天佑十四年初冬她随长公主在京郊的粥厂为灾民赈粥时,针对此项制度的弊端而想出的十项改进措施。当时还未写成,自己先病倒了。她一介女流,人微言轻,就算说了也未必有人肯听,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没成想今生还有机会将自己的一点小见识示于人前,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这样一想,今日绝对算得上收获颇丰。不但柳暗花明找到了破解父亲一案的线索,还有机会完成前世未了的心愿。虽然过程有些曲折,好在结果还算让人满意。
裴莹走到窗前推开雕花窗棂,让和煦的微风拂过面颊。五月的天气不冷不热,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栀子花的香甜气息。
此时暮色四合,夜里的朝曦堂格外静谧,耳边只余鸟鸣虫呓之声,在这空旷岑寂的院落中格外清晰。
裴莹抬头仰望着如泼墨般浓黑的夜空,今夜月明星稀,月光温柔地倾泻于地,给院中的青石砖覆上了一层朦胧的霜色。
几颗寂寥的星子在如水的夜色中时明时暗,虽不能与明月争辉,但仍顽强的闪烁着自己的光芒。像极了她现在的处境,虽然前路迷茫坎坷,但却从未灰心丧气过。
第二日裴莹起了个大早,因为宴席上已经见过萧存奕,不好再做男子装扮。她今日选了一件鹅黄色撒花烟罗杉,下身是一件天青绿暗花绸缎长裙。宛若初春时节立在枝头的迎春花般甜美可人。
让丁香给梳了个娇俏的垂髫分肖髻,头上插了一支赤金嵌珠宝蝴蝶簪,耳朵上是一副明月珰。衬得她肌肤如玉,乌发如墨。
她出垂花门的时候,云杉和侧柏正等在门口。两人今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布长衫,因为长相清秀,这样一来平添了几分书卷气,看着倒像哪位大人身边的书童。
裴莹还没出来的间歇,两人等着无聊便说起了近来南疆的战事。
云杉素来机敏,心思活络嘴巴也甜,消息向来灵通。他带着几分得意之色地对侧柏道:“听说了吗最近南疆大捷,陛下龙心大悦,封了定国公世子做建威将军呢!”
像他们这种跟在主子身边的贴身小厮,又是在王侯公爵之家,要想获得主子的青眼,除了干好自己的差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上至朝廷的军国大事,京城和关中各大世家的风吹草动,下至市井街巷的轶闻野史,在主子需要的时候都要能脱口而出。
侧柏颇有几分意外:“定国公世子,就是那个探花郎吧,他不是被太子看上做了詹士府的少詹士吗,怎么又成了建威将军?”
云杉翻了个白眼,带着几分不屑地道:“你这是哪年的老黄历了,定国公两月前在军中突然吐血倒地,一病不起,林家军群龙无首,安南国的军队兵临城下,形势岌岌可危。”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几度,接着道:“我听人说陛下
本欲派其他将军接手林家军,大家都以为林家这次是山穷水尽了,没想到世子立下了军令状,主动请缨上前线代父杀敌。这世子是文臣出身,之前从未做过主将,可不知怎么的陛下居然同意了。”
“竟有这事,那后来怎么样了?”
“啧啧,要说这世子不愧出身于将门世家,颇有乃父之风。林家军不仅军心大振,还势如破竹攻入了安南国的城邦,灭了当朝的政权。”
“陛下赞他扬了我大周的国威,这才破格封了建威将军,朝廷的正一品大员。听说这世子不过弱冠之年,前途不可限量啊!”
…
两人说的口沫横飞,正在兴头上,丝毫没看到不远处面色苍白如雪的姑娘。
裴莹的胸口像是被大石压住,瞬间喘不过气来。自从重生以来,她刻意不去想起这个人,也不去打听他的事。
本以为前世的恩恩怨怨早已隐于碧罗江涛涛江水之中,她早就对这个名字心如止水。如今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太过高估自己了。
裴莹暗暗掐了掐掌心,疼痛让理智瞬间回笼。她不断在心中提醒自己,她现在的身份是关中王府的三小姐,林程是定国公世子也好,建威将军也罢,都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即便以后再见面,也不过陌生人而已。
她稳了稳心神,强自镇定地走向了那辆停在垂花门口的马车。云杉和侧柏连忙打住了话题,朝着裴莹行礼喊了声“小姐”。
她神色冷淡,只微一点头便不再理会二人,兀自上了马车。云杉和侧柏不禁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家这位女公子今日哪根筋又搭错了。
马车在一片辘辘之声中向着城中的驿馆行进。为了方便会客和处理公务,萧存奕并没住在关中王府,一直都宿在西安府中为接待达官贵人而专门兴建的驿馆之中。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后,裴莹的面色终于恢复如常。她的嘴角微微翘起,面上又是一副落拓不羁的神色。她今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此时不能分心。
到了驿馆门口,云杉上前叩门,门房的人出来后见是王府的马车态度很是恭敬,面上却闪过一丝犹豫,接了裴莹的拜贴就匆匆去回禀。
裴莹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心中暗暗思量着见到萧存奕后的应对之策。一柱香的功夫后,一名四旬左右的中年男子自称是皇子府的长史,礼数周全地请裴莹下车。
他中等个子,身材偏胖。圆圆的脸上一副笑眯眯的表情,瞧着甚是和蔼可亲。
一开口便是一口纯正的京都官话:“三小姐久侯了,还请小姐见谅,今日有贵客到访,殿下正在待客,还请小姐到偏殿稍侯。”
裴莹展颜轻笑,对着长史微一点头道:“有劳大人了。”
长史口中连称不敢,引着裴莹往驿馆内走去。
这驿馆是重生后的裴莹第一次踏足,因为多数接待的都是京中达官显贵,建筑形式比照皇家宫殿。
两侧的道路古树如伞,亭亭如盖。正中的大殿桂殿巍峨,斗拱飞檐。玉栏绕砌,粉墙环护。东西两侧的墙上各开了一道月门,通往两旁的偏殿。
裴莹在长史的引领下沿着用鹅卵石铺成的人字型甬道向前走去。甬道在大殿门前一射之地分为东西两路,裴莹要去是东侧的偏殿。
就在他们一行人刚要拐上东侧鹅卵石甬路之时,正殿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都被吸引过去。
只见从中走出一位身穿宝蓝色色团花束腰缀衣的男子,他十七八岁的年纪,肤色微黎,浓眉大眼很是精神。远远瞧见长史连忙深施一礼,长史一愣随即上前几步还礼。
二人絮絮叨叨还在说些什么,裴莹却像是瞬间失聪般一个字也听不见了。她身子僵硬如同北国冬日里的冰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男子。
男子似乎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偏过头去看了她一眼。见是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连忙避嫌般地扭过头去。
大殿内这时又走出一名身姿挺拔,清瘦如竹的公子。身着石青色绣竹叶暗纹箭袖锦袍,玉冠束发。
年轻的公子丰神俊秀,芳兰竟体。可能是脸颊太过瘦削,神色太过漠然,让他的眉目略显硬朗刚毅。
裴莹只看了一眼就慌忙低下头去,再不敢抬头。她的双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扎紧手掌的肉中形成深深的月牙儿。拢在烟罗杉宽大袖袍下的双手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她清楚的听见长史用极谦卑的语气对年轻的公子道:“将军一路车马劳顿,殿下已为将军安排好了住处,一应物品皆已齐全,如有疏漏之处尽管遣林侍卫来找小人即可。”
年轻公子的语气和他的表情一样漠然:“有劳长史,既如此林某先失陪了。”
说罢就转身随着驿馆中的长随朝西侧的偏殿走去,看也
没看裴莹的方向一眼。
长史忙躬身相送,直到人走远了才直起身来。他长吁了口气对着裴莹喃喃道:“原以为建威将军有一会才会出来,不想竟这样快!三小姐请随我来…”
见对方迟迟没有反应,他忍不住抬头打量裴莹。见年轻姑娘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微垂着头颅,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看到如雪的面颊和微微颤抖的双唇。
他心中有些惊骇,连忙轻声唤了几声“三小姐”。
裴莹如梦初醒,她暗自咬了舌尖,直到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弥漫于口腔之内,她的头脑才慢慢清明起来。
她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睛硬是将眼眶中那层氤氲的水气逼回了去。
像是鼓足了勇气般,她抬起头,脸上尽力扯出了个笑容:“殿下公务繁忙,日理万机。还有贵客到访,裴莹实在不该前来打扰。”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双手递予长史:“这是我写成的赈灾十策,烦劳长史转交殿下。有失礼之处,改日当面向殿下赔罪,裴莹先告退了。”
长史闻言目瞪口呆,只愣愣地接过了那封信笺,还不待出言挽留,裴莹已转身离去。
大殿之前只留下一脸懵逼的长史…
安南国即是今日的越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林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