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钰和裴婉呆若木鸡，就连蒋氏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众人心中大骇：“这三姑娘难道疯了不成，女儿家的私房钱以后都是嫁妆，那是后半辈子安身立命的本钱。”
裴家的女儿无论嫡庶，所嫁入的人家大都非富即贵。没有丰厚的嫁妆傍身，如何在夫家立足？
裴钰在短暂的惊讶过后露出了一丝愤恨之色：“同样是嫡出的亲孙女，祖父竟然偏心至此。裴三竟有这如此丰厚的私房钱供她随意挥霍，而自己却守着每月几十两银子的月例过日子。”
除了嫌弃裴莹的粗鄙不堪外，祖父的偏心也是裴钰看不惯裴莹的一个重要原因。
裴钰沉浸在自己狭窄的心思之中，她只看到了裴莹表面的光鲜，却看不到裴莹一个女孩子自小失恃失怙的艰涩和心酸。
更没有想到裴氏能有今日满门的荣耀，她的父亲裴柏然能官至兵部侍郎，都是裴莹的父亲裴松然拿命换来的。
裴镇的脸色彻底黑成了锅底，他攥成拳背在身后的双手上青筋暴起。
他心中暗道：这三丫头果真是让他惯的无法无天，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同他商量一下就擅自做了决定。还大喇喇地在宴席之上对二皇子说出，连丝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众人各异的心思，裴莹全然不知。她嫁妆之中的数量庞大的房契、地契、铺面、票号在出嫁前都由祖父代为保管，裴绍帮着打理。
这些产业每年光出息就有五万两银子，账目清晰，笔笔可查。只要讲明原由，账目上的银子可随时支取。只是她平日里并无花银子的地方，也就从未动过。她上次粗粗看过，十几年累计下来，已经超过了五十万两银子。
今日之事，事出突然，她自己之前也没想到，更来不及和祖父商议。她知道祖父会很生气，但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想见二皇子一面何其艰难，如果错失这个机会，她又以什么理由光明正大的接近二皇子呢？
更何况他这么做也不全然出于私心，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不管她的身份是周凝还是裴莹，对穷苦百姓的悲悯之心却从没变过。
她不是菩萨，普渡不了众生，也救不了这些受苦的百姓。只能倾尽所有，尽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
萧存奕面具一般万年不变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眼中的讶然一闪而逝。嘴角隐去了那个似是而非的笑容，肃容正色道：“裴三小姐果然豪爽，不知你所说的献策又是何策？”
裴莹这次略略思忖了一下才答道：“臣女有赈灾十策献予殿下，只是今日来的匆忙未曾带来，如果殿下恩准，臣女明日必将十策双手奉上，还望殿下成全。”
这是裴莹今日第三次跪求萧存奕，准许她跟随身边参与赈灾之事。
这样一位雪肤花貌的妙龄少女，言辞恳切，情真意切地跪求自己。行的又是为国为民的侠义之事，任谁都不能无动于衷，除非这人是铁石心肠。
这一番变故下来，席间众人的神色都是变了几变。从最初对裴莹琴艺的惊艳，到对灾民的同情，再到对她毛遂自荐的惊愕。最后被裴三姑娘的执着所打动，对她的仗义疏财、心怀家国由衷钦佩。
众人望向萧存奕的目光不由得带了几分希冀。就连淑妃也忍不住望向了儿子，那殷殷的目光中仿佛也含了几分的期盼之色。
萧存奕的嘴角抽了抽，这裴家的丫头还真是会蛊惑人心。又是弹琴，又是唱曲，还要出钱出力，无非就是想跟在自己身边。
他虽不是太子，却是三位皇子中最为惊才绝艳的。夺嫡之争向来云诡波谲，变幻莫测。只要一天不尘埃落定，一日就不能盖棺定论。
朝中的功勋世家，肱骨之臣暗地里不少都想与他交好，还有不少人想把女儿嫁给他做正妃。只是这些人家母妃一个也看不上，一门心思地想在裴家的女儿中选一位做正妃。
裴家…他的嘴角不由得泛起了一丝冷笑。
世人皆道母妃是因为有了裴氏这个得力的娘家才能产下皇子，做稳妃位。只有母妃和他知道，在深宫之中的十几年，裴家对裴静这个女儿，除了面子上该尽的礼数之外，从来都是不闻不问的。
裴氏向来不会参与夺嫡之事，这也是裴家上百年来立身不败的根本。如果不是先帝降旨要裴氏女嫁入皇室，裴家根本就不屑与皇室联姻。
裴镇这只千年老狐狸又怎会为了母妃这个侄女而让整个裴氏一族站在风口浪尖呢。不管母妃如何筹谋，裴镇最后想必不会把任何一位裴氏女嫁给他做正妃。
这是他和裴镇都心知肚明之事，只有母妃不愿相信。这大概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想到此处，他的神色一黯，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裴家的丫头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竟然忤逆裴镇的心意，非要跟在自己身边。不知道这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被人蛊惑挑唆。
既然如此，他索性应了这裴家丫头，正好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看看裴镇这只老狐狸的反应。
萧存奕俊美无俦的面上今日第一次露出个和若春风般的笑容：“裴三姑娘侠肝义胆，实乃家国之福。明日呈上治灾十策，如若得用，自当允准。”
裴莹的脸上露出个少女甜美的微笑，脸颊由于兴奋微微有些泛红。她细腻白皙的肌肤如同春雪，红润的面庞像是早春的梅花。整个人犹如朝霞映雪，明媚生辉。
她对着萧存奕再次叩首：“多谢殿下成全。”
萧存奕望着少女娇俏可人的面庞，微有怔愣。这裴家丫头倒是不像寻常贵女那般矫揉造作，有几分意思！
接下来轮到裴婉登台为淑妃献艺，她自幼长于书法，最难的是能左右开弓。今日选了柳体写了一首《从军行》，笔走龙蛇，功力深厚，一气呵成，庄重大气。左右手写出来的字竟然毫无二致，本也是篇难的的佳作。
但今日已有了裴莹的珠玉在前，众人黄鹤楼上看翻船，都已经看够了热闹，此时已是意兴阑珊。只想推杯换盏，再也没有了看戏的兴致。
她写的再好，欣赏的人也寥寥无几。还是淑妃娘娘看她颇为尴尬，出言好生夸奖了几句。台下的王氏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眼中的狠戾之色一闪而逝。
宴席一直热热闹闹地持续到了未正时分，世家大族的贵女们一般都有午歇的习惯，此时有些夫人面上有了明显的疲倦之色。
裴镇看到淑妃趁人不察也用衣袖遮住打了个哈欠，他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即起身说了几句场面话，宴席在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氛中结束了。
众人起身恭送淑妃和二皇子起驾。淑妃由身边的女官服侍着回了萃华苑歇息。萧存奕还要与陕西巡抚、布政史等人商议赈灾的具体细节，由裴元东和裴元西相陪去了官衙。
众女眷们客套寒暄了一番后纷纷打道回府。裴莹刚刚回到朝曦堂，屁股还没坐热，裴镇身边的大丫鬟芍药就过来传话说王爷有请。
裴莹心下一凛，知道这必是祖父要秋后算账了。该来的都会来，想躲也躲不掉。既然如此，还不如坦然面对。
她对着西洋镜整了整自己的衣饰，觉得并无不妥之处后就随芍药去了春晖堂的裴镇的书房。
芍药推开了春晖堂的槅扇，裴莹看到已经换了一袭青衫背身而立的祖父。往日身型笔挺如松的身姿不知怎的今日显得有些落寞，渐渐有了些佝偻的意味。芍药在身后关上了槅扇，室内只余她和祖父两人。
她的鼻子发酸，眼眶有些发涩。想到自己为了一己私欲，让祖父一把年纪还为自己操碎了心，她心中就愧疚的不行…
可她实在没有旁的办法，萧存奕是她目前能找到的和前世父亲一案有关的唯一线索。
她就像是在水中溺水苦苦挣扎的人，好不容易寻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又怎会轻易放手呢！
裴莹噗通一声跪在了屋内的青石砖上，以额抵地叩首道：“祖父息怒，阿莹知错了。”
裴镇并未转身，背对着她冷然道：“你有何错？”
这是她重生到裴家之后，祖父第一次用这样疏离冷硬的口吻对她说话。
裴莹的心头蓦地升起了一股委屈与心酸，声音也哽咽了起来：“阿莹不该未与祖父商议就擅自做主要随二皇子去赈灾，更不该擅自允诺拿出自己的私房钱…”
裴镇听到女孩子的抽噎之声，心中一动转过身去。看到自己千娇万宠长大的孙女此刻眼眶鼻头发红，两行清泪滴落在青石砖上，洇湿了地面的一块，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他心中升腾的熊熊怒火像是遇上了冰山雪水一般转瞬间就消弭了大半。
裴莹这孩子从小就性子执拗，从小到大嘴上就没服过输。小时候她闯了祸，明明是服个软认个错就能过去的事，她宁愿挨手板、跪祠堂也不松口。
像今日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实在惹人怜惜，可见是委屈极了。
他的语气不由得软和了几分，叹了口气道：“地上凉，阿莹起来说话吧。”
裴莹闻言并未起身，而是继续道：“祖父明鉴，阿莹今日的确鲁莽。但也是情之所起，兴之所至。这次关中大旱，灾民四散逃难。我今日在宴席上所讲，也并非虚言，这事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军心不稳。万一天子震怒，还可能会祸及王府。”
她抬头睃了一眼裴镇的神色，见他面色微霁才继续道：“我今日在宴席上允诺拿自己的私房钱赈济灾民，此事如果传扬出去，百姓只会称赞我裴家的女儿深明大义，仗义疏财。如果我裴氏一族各房都能尽己所能，为赈灾出力。那世人只会说我裴氏心系家国，有世家风范。”
裴镇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裴莹接着道：“这次赈灾二皇子领的是皇命，差事办的好，二皇子简在帝心。他回京之后，必会向陛下如实秉明此事。如此上达天听，下抚万民的好事，我裴家为何不做？”
见裴镇久久沉默不语，裴莹思忖了一刻低声道：“我知祖父是怕裴氏的声名太盛，引起天子猜忌。但说句大不敬的话，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难道天子就不会猜忌了吗？相反如果因为赈灾不利，引发军心不稳，那才是裴氏的灭顶之灾。”
这一番话说出后，裴镇惊愕不已，他定定的看了裴莹半晌才开口道：“没想到阿莹竟有如此见地，倒是祖父从前小瞧你了。”
他伸手将裴莹扶起：“你所言之事容祖父仔细思虑之后再做计较。银钱都是身外之物，没了还能再赚。祖父担心的是，阿莹不会是对二皇子起了什么心思吧？”
终于来了，裴莹就知道祖父其实心中最担心的是这个。
她嘟起了粉嫩的小嘴，娇嗔道：“祖父想到哪里去了，阿莹早就说过这辈子就守在祖父身边，不嫁人的。我想跟在二皇子身边，不过是想为赈灾出份力罢了。当然了，阿莹也有一点私心，如果这次赈灾有功的话，能不能向朝廷讨个县主当当。”
裴镇听罢朗声大笑起来，他捏着裴莹的鼻子道：“阿莹可真是人小鬼大，倒是祖父疏忽了，你如今已经及笄，是该向朝廷请封了。如果这次赈灾之事做的好，祖父会帮你向朝廷讨个郡主的封号。”
裴莹破涕为笑，搂住裴镇的胳膊不撒手，娇憨道：“阿莹谢谢祖父…”
等到春晖堂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裴莹长长吁了一口气，可算是过了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