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席间一时落针可闻。毕竟裴钰刚刚一曲平沙落雁技惊四座,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这时候选择琴艺,难免落得个东施效颦的下场。
在座的都是裴氏的族人 ,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女公子就算不熟识,也都有所耳闻。
听说当年裴莹气走的琴师足有十几个,她那双握惯了刀剑的手,莫说是抚琴,就是轻轻一碰,琴弦也会瞬间断裂。这事在族人之间传开,一度成为茶余饭后的笑谈。
当然,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裴三小姐也并非一无是处。以往这种场合,她的剑舞英姿飒爽,气势如虹,令人耳目一新,倒也不算丢了颜面。
众人都以为今日裴莹也会同往昔一样选择一舞献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选了最不擅长的抚琴。这么短的时间,就算延请名师,夜以继日不停的练习,也不可能越过裴钰去。
看来传言不虚,这三小姐的脑子果然坏掉了…
迎着众人惊诧的目光,裴莹的脸上仍是一副恬淡优雅的笑容,仿若成竹在胸一般。
裴钰仿佛看傻子一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脸上的鄙夷不屑已然昭然若揭。
这裴三今日是傻了不成,她有几斤几两别人不清楚,自己还不清楚吗!莫说是精通音律,她怕是连琴上有几根弦都说不出。
府中的人都说她自坠马之后就性情大变,变得举止大方,进退知礼,谈吐不俗,还精通女红。
她听了只不屑地撇撇嘴,一个字也是不信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裴三胸无点墨,粗俗不堪,装的了一时却装不了一世。至于女红,多半是别人帮着做的,她不过装装样子罢了。
平日自不量力也罢了,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还要在淑妃娘娘和二皇子面前丢人,着实可恨。
席间众人各异的神色淑妃尽收眼底,她在深宫之中十几年,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加之性子本就温婉平和,对裴莹的转变除了昨日初见之时颇为惊艳外,今日倒已坦然接受了。
淑妃面上露出个和若春风般的微笑,朝着她微微颔首。
裴莹起身后又转身朝着身后的裴钰福了福,声音清润柔缓:“今日来的匆忙,并未将琴带来,想借二姐姐的古琴一用,还望姐姐成全!”
裴钰杏目圆睁,瞠目结舌。裴三这是何意?什么叫并未将琴带来,难不成她是临时起意?她第一次发觉自己有些看不懂裴三了…
毕竟是众目睽睽之下,即便再不情愿,也不好当众发作。她朝着大丫鬟红蕊点了点头道:“三妹妹尽可随意。”
红蕊再次取出了裴钰的琴放在琴案上,裴莹对裴钰福身致谢后,焚香净手坐于琴前。席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双握惯了刀剑的双手此刻对着琴弦轻拢慢捻,修长如玉的手指水蛇一般灵巧,琴声缓缓流淌,声音如同山涧中的泉水般清澈。
裴钰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四周一片静默。
这是一首古琴曲《将军令》,开篇用低沉的音色表现出鼓角连连的场景,让人身临其境仿若战场就在眼前。
紧接着裴莹的一双玉手频率明显加快,琴声悠扬清脆,如珍珠落入玉盘之中,士兵在号角声中编队急进。
再接着她双手的动作越来越快,上下翻飞仿佛洁白的蝴蝶翩跹起舞。曲调雄浑高亢,气势磅礴,引人入胜。两军对垒、厮杀、得胜回营的场景历历在目。全曲一气呵成,在一片如虹的气势中缓缓平息。
裴氏一族都是将门世家,族中子弟大都自小在军中摸爬滚打,征战沙场。过的是刀尖上舔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为的就是建功立业,一展宏图。
此刻闻听这首慷慨激昂的《将军令》,不禁心潮澎湃。忍不住要为裴莹叫好,还没等他们有所行动,裴莹的樱唇轻启道:“将军得胜归来回到家乡却寻不到家人,原是关中大旱,灾民到处逃荒,流离失所不知所终。看着满目疮痍的家乡,他不禁悲从中来,抚琴一曲以舒其情。 ”
接着她素手轻抬,竟又为这《将军令》续上了一曲。
这次琴声哀婉呜咽,如泣如诉。她的声音不似平日清润柔缓,而是带上了一丝沉痛的意味。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唱到:“夏日出东北,陵天经中街。朱光彻厚地,郁蒸何由开。”(1)
席上宾客皆是一怔,这是前朝大诗人所作的《夏日叹》。这首诗描写的正是关中大旱,灾民流离失所的景象,和眼下的情景何其相似。
少女接着唱道:“上苍久无雷,无乃号令乖。雨降不濡物,良田起黄埃。”(2)
她的声音中透着一种悲悯和孤寂,眼尾渐渐泛红,大大的杏眸中蕴了一层水雾,让她原本透着几分英气的面庞看起来不胜娇楚,惹人怜惜。
“飞鸟苦热死,池鱼涸其泥。万人尚流冗,举目无蒿莱。”(3)
随着她的轻吟浅唱,众人眼前浮现出一幕幕白骨露野、生灵涂炭的惨景。在座的都是关中人士,这次黄河以北大旱的情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不禁心有戚戚焉。此刻随着少女的琴声,一股悲凉的情绪蔓延于席间。
少女一低头的瞬间,原本挂在睫毛上欲落不落的晶莹泪珠终于承受不住滚落而下,两行清泪蜿蜒在她如玉的面庞上。
一曲唱罢,席间鸦雀无声。众人面带戚容,沉溺在肃穆悲伤的气氛中不能自拔。
直到少女低缓坚定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娘娘、殿下在上,小女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发现裴莹不知何时已跽坐在地,对着淑妃和二皇子俯身叩首。
淑妃对她的举动微感意外,不过多年高居上位让她遇事处变不惊。
她笑容和蔼地道:“此处并无旁人,三丫头有话但说无妨。”
裴莹直起身子,抬起一张莹白如玉又满是坚毅之色的小脸,掷地有声地道:“娘娘、殿下明鉴,我裴家军的将士多是关中子弟,他们披荆斩棘浴血沙场为的就是抗击鞑子,保卫家园。”
她顿了一下,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眼中犹如山间的雾岚云遮雾绕。
“如今将士们在前方蹈锋饮血,杀敌致果。而他们的父母儿女、姊妹兄弟却在家乡忍饥挨饿,甚至曝尸荒野,这让将士们情何以堪,如何安心在战场杀敌?裴家以忠孝仁义立身,断不能让将士们既流血又流泪。”
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听到这样一番激昂的陈词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尤其是当这番话出自一位姑娘口中时。宴席中几位夫人已经眼眶发红,年轻公子们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手紧握成拳。
她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直视着萧存奕的眼睛道:“裴莹虽为女子,也愿追随殿下左右为赈灾出力献策,为关中百姓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还望殿下成全。”
这一席话石破天惊,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席间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人称赞她的豪情与胆色,巾帼不让须眉;有人惊讶于她的果敢飒爽,不拘小节;也有人鄙视她以女子之身妄想建功立业,恬不知耻。
裴钰手中的一方绡纱帕子被她搓揉成了一团,她死死咬住下唇,心里恨恨的道:“好个裴三,我原想着是个不通风花雪月的,没想到竟然想出这个法子勾引二皇子,果真不要脸!二皇子不会真的上了她的当吧?”
她飞快的抬头睃了一眼上首男子的神色,但见男子那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眸如古井般深幽,毫无波澜,正垂眸看着自己酒盏上的海水江崖纹。他的几根手指在红木长条几上轻轻敲击,因为四周太过安静,这种富有节奏的敲击声显得格外清晰。
萧存奕看起来并没有回应裴莹的打算,气氛一时间尴尬莫名。
裴钰的面上闪过一丝欣喜之色,蒋氏的神色很是复杂。
裴镇的面色青白交织,他思忖了一刻上前对裴莹轻嗤道:“阿莹休得无理,赈灾是朝廷和王府的事,自有殿下和祖父出面为灾民奔波,你一闺阁女子莫要插手此事,还不速速退下。”
任谁都看的出来,裴镇这话看似是在斥责裴莹,实际是在为她解围。
就在众人都以为裴莹会从善如流的退下之时,她却看也没看裴镇一眼,再次固执的开口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裴莹虽为女流,亦知此理。拳拳之心,还望殿下成全。”
萧存奕闻言终于掀起眼皮瞧了一眼裴莹,他嘴角微勾似笑非笑地道:“裴三小姐预备如何出力献策呢?”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裴莹身上,就连淑妃看她的眼神中也带了几分的好奇和探究。
裴莹的面色平静无波,刚刚云遮雾绕的水润杏眸此刻泛出了寒星般璀璨的光彩。她的声音恢复了温润的音色,平缓地道:“裴莹无甚本领,唯在闺中小有财资,愿出白银五十万两为殿下赈灾分忧!”
这轻轻巧巧的一句话犹如滚油之中掉入了一滴清水,宴席上瞬间炸开了锅。
(1(2(3)皆出自杜甫的《夏日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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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二章琴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