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莹的脑中一片空白，一瞬间她忘了自己是谁，忘了现在是何年何月，忘了现在身处何处，也忘了现在面对的是何人。
时光仿若流转，回到了她殒命碧罗江的那天。当日她被沈冀追至碧罗江边的悬崖之上，无路可退之际又突闻家人俱已不在人世的噩耗。
正万念俱灰痛不欲生之时，忽从崖边青松之上跳下几名黑衣人与沈冀一伙人战在一处。
混战中为首的黑衣人似乎有意将她带走，只是她当时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根本记不得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唯独对这双眼睛印象尤为深刻，锐利无比锋芒毕露，像是一柄出了匣的宝剑，闪烁着迫人的寒光。
后来她坠崖之时，何其拼命将她拉住，她隐约记得当时这名黑衣人也奔到了悬崖边上想将二人拉起。
她虽不知这些黑衣人的身份，但本能地感到这些人对她并没有恶意，相反很可能是去救她的。
对，是去救她！
毫无疑问，这为首黑衣人背后的主子正是二皇子。可她和二皇子非亲非故，甚至连面都没见过一次，二皇子又为何要涉险救她呢？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二皇子与父亲一案之间定是有着某种微妙的关联，这些隐情和关联正是破解眼前重重迷雾的关键所在。
裴莹仿佛是在暗夜中踽踽独行的旅人，茫然失措历经坎坷之后，终于窥见了一丝黎明前的曙光。
她并非不想为前世的家人昭雪冤情，而是此时囿于身份、地位，心有余而力不足，终究是离庙堂太远了。
如果能设法取得二皇子的信任，说不定就能柳暗花明。
她的大脑飞速旋转，二皇子此次来关中是奉旨赈灾。事实上不仅是关中，自立春以来，包括陕西、山西在内的黄河以北大部分地区都滴雨未下。
随着天气愈发炎热，土地干涸，田里的禾苗大面积旱死，秦晋两地赤地千里。普通庄户人家莫说是浇水耕田，就是人畜饮水都捉襟见肘。
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村庄十室九空，卖儿卖女者不计其数。受灾最严重的陕北地区，甚至出现了易子相食这样有违人伦的惨景。为了活命，灾民背井离乡沿路乞讨，形成大批流民。
陕西山西巡抚焦头烂额，联名上书天子请求朝廷拨款赈灾，就连祖父这段日子也时时不见踪影，在外奔波此事。
天子在朝会中与群臣商议赈灾一事，有朝臣提议由一位皇子代天子前往关中赈灾，抚恤灾民，以示皇恩浩荡！
二皇子萧存奕毛遂自荐，天子甚慰，直言二皇子心系子民，能为君分忧，忠孝端方，宅心仁厚，满朝文武纷纷附和。赈灾其实是件苦差事，栉风沐雨风餐露宿不说，还远没有在六部任职能笼络朝臣并在天子面前露脸。
三位皇子中，太子身份贵重不能随意出京，五皇子尚在幼学之年，无法为天子分忧。只有二皇子年富力强，是最合适的人选。就算他不自请命，这差事十之**也会落在他头上。
裴莹强自按奈住心中的惊涛骇浪，理智地分析眼前的形势。不管萧存奕来关中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他眼下领的皇命是赈灾，那赈灾就是当下第一要务。
她的思绪渐渐飘移到了远方。开厂舍粥，赈济灾民，又称赈粥，自古有之，历代遵行不替。
这样造福一方百姓，博施济众的善举，她却是跟着长公主做过的。上辈子她虽只是个普通的闺阁女子，一声庸碌无为，但却有幸拜在长公主门下侍奉佛祖，研习佛法。
就是重生之后，她亦在自己朝曦堂的厢房之中开辟出一间小小的佛堂，迎了普渡众生的观世音菩萨日日跪拜，潜心侍奉。虽然不知道自己梦中出现的老神仙是何方神圣，但自己诚心礼佛，为前世的家人祈福，想来必不会错。
长公主与谢世安和离之后就避世不出，再不理会世间纷扰。天佑十四年的事，却是个例外。这年初冬，黄河在靠近鞑靼的草原地区出现凌汛决口。一千余里一片汪洋，冰积如山，水势汹涌，淹没的村庄不计其数。
朝廷的赈灾银两迟迟不能到位 ，大批灾民为了活命一路向南乞讨直到了京郊附近。这些灾民最初只为有一口饭吃，后来被一些别有用心者煽动利用，竟然沿路打家劫舍，为非作歹，终成流民之患。沿途官府虽多番围剿，但因流民居无定所，行踪不定，终究力有不逮。
及至有流民流窜到了京郊附近，再往前一步就是外城，五城兵马司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大事不妙并迅速关闭所有城门将流民拒于城外。
天子接了奏报当堂就发了雷霆之怒，撤换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和顺天府的府尹，不出几日那些带头作乱的头目即被绳之以法。只是流民易治，灾民难安。
朝廷的抚恤银两和物资不到位，灾民有家难回，长期滞留在京郊必成大患。天子诘问户部，时任户部上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冯宁有苦难言。
散朝之后，冯宁在养心殿单独奏对。他以额抵地，涕泗横流道：“陛下明鉴呀，并非老臣尸位素餐，实在是国库再也拿不出银子了。北边的战事就没断过，今年沿海的倭寇尤为猖獗，光是七八月份就有几个村子阖村被屠戮殆尽。定国公奉旨领兵抗倭，大军一开拔这银子是流水似的花呀。国库捉襟见肘，上个月是信阳公主的及笄之礼，内库帑金不足，户部又拨了一百万两银子…”
天子听罢半晌无言 ，信阳公主是皇后的嫡女，自小就被帝后视若掌珠，深得圣宠，宠溺无比。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皇帝也是凡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他是黎民百姓眼中的真龙天子，是满朝文武效忠的君王，是后宫三千佳丽的夫君，也是爱女心中的慈父。
连市井百姓都知道穷养儿富养女的道理，更遑论享了无上尊荣的皇家。
他可以对着几个儿子肃容正色不苟言笑，可以对着百官凛若冰霜冷酷无情，可以对后宫嫔妃虚以委蛇喜新厌旧，却独独不忍对这个自小千娇万宠长大的嫡女说一个不字。
只要是信阳想要的东西，哪怕是天上的星子他也定想办法摘下来。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软肋，大概信阳就是他的软肋吧。
因此当信阳泫然欲泣地找到他，哭诉自己想在京郊的行宫办一场规模盛大的及笄礼，而内库银两不足时，他几乎想都没想就从户部拨了银子。
他不是不知道国库空虚，也不是不知道战事艰难，但望着信阳梨花带雨白莲垂露般的如玉小脸，也只如这世间千千万普通父亲一样，只求爱女万事都能顺遂如意。
灾民滞留在京郊的消息像是长了腿似的飞遍了整个京城。市井街巷、酒肆茶寮，百姓议论纷纷，一时间人心惶惶。
就连在静居庵避世的长公主也有所耳闻，她暗自思虑几日后，上书天子直言愿倒箧倾囊为天子分忧，自毁其家，以纾大周之难。
武宗皇帝当年对馥兰长公主的宠爱比之当今天子对信阳有过之而不及。公主出嫁之时更将半个国库的财资作了陪嫁，满朝哗然。几位言官为此事犯颜直谏，武宗不但不为所动，还出言斥责了几位言官，百官就此噤若寒蝉。
长公主的嫁妆中奇珍异宝不计其数，金银财帛皇庄田亩数之不尽，粗略估算价值白银两千万两。
饶是九五之尊的天子亦忍不住瞠目结舌，他私下对长公主言到：“朕知晓皇姐的一片心意，但这是父皇留给皇姐的陪嫁，岂有填充国库之理！”
长公主波澜不惊道：“我已是方外之人，金银财帛于我而言皆如粪土。这些嫁妆本源于国库，我不过代为保管，如今归于国库，也算有始有终。”
有了长公主的财资相助，户部在京郊开设粥厂，赈济灾民。此时已是深冬时节，数九寒天，滴水成冰。灾民之中不乏老幼病残者，他们衣着单薄，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还有刚出生的婴儿因为没有冬衣在母亲怀中奄奄一息。
长公主和周凝到了京郊看到的就是一样一幅惨绝人寰的景象。周凝不禁泪盈于睫，在心中哀叹一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1）
她不是观音菩萨，亦不能普渡众生，只能跟随长公主尽一份绵薄之力。周家也是世代官宦的殷实之家，作为嫡女的周凝自然手中不缺银子。她当了妆奁中的金银首饰、宝石头面加上手中多年积蓄的体己银子共计五千余两全数捐给了灾民。
粥厂每日舍粥之时，周凝布衣荆钗，脂粉不施的和官府的胥吏一道为灾民分发口粮和冬衣。
她本就先天不足，身娇体弱，平日里一饮一啄都是精细调理。在寒风中一站就是一日，身体自然吃不消，风邪入体很快就病倒了。后来按着太医开的方子调理了月余，才大好了，可到底落了个畏寒的毛病。
她正深陷于过去的回忆之中不能自拔，只听见耳旁有个清脆婉转的声音道：“三妹妹自来巾帼不让须眉，技艺出众，不妨趁吉日良辰为娘娘献艺，阖家共赏。”
裴莹迅速收敛了心神，她不用看也知道说这话是裴钰。这话实则很是咄咄逼人，席上众人顿时神色各异。惊讶者有之，愤怒者有之，看戏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
裴镇闻言面色微沉，蒋氏也深深皱眉。
裴莹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绣着忍冬花纹的袖口，不慌不忙地起身缓步行至淑妃娘娘的下首盈盈一福道：“裴莹不才，愿为娘娘弹奏一曲。”
（1）出自山坡羊潼关怀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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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