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莹第二日一早辰初起身,让丁香去知会了王四娘一声今日不必过来。去撷翠楼必然要扮成男子的装束,她前世今生只有一次扮成过男子。
那还是刚刚和林程学骑马的时候,初学乍练难免兴趣盎然,想要体会一把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气风发,于是约了林程和林乐丛一起骑马去郊外踏青。
女子在外行走本就打眼,纵马驰骋更是多有不便,她和林乐丛一商量干脆作成男子的装扮。但那时多半是觉得男子的衣饰新奇好玩,并没想过刻意模仿男子的言行举止。
如今她却是要扮作“裴四公子”的模样。这位三小姐自小和父兄一起长大,据说还曾在裴家军中呆过一段时日,在底层将官中颇有几分声望。
或许是常年着男装又和男子混在一处,行事做派言行举止和普通男子无异。不知底细的人根本无从分辨,俨然就是位翩翩佳公子。
她早就知道了必有这一天,所以一直都在暗中细细观察身边男子的坐立行止,只不过这看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裴莹想到此处心中难免忐忑不安,但该来的总会来的,怕也没用,还不如索性放宽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让紫藤拿出了三小姐之前惯常穿着的男子衣饰,自己细细的挑选起来。
竹叶青的杭稠直裰、宝蓝色团花直裰、淡蓝色金线绣梅兰竹菊纹直裰、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月白色细布道袍…裴莹只觉得眼前五彩缤纷,让她眼花缭乱目迷五色。
她于女子的穿着打扮上颇有心得成竹在胸,但于男子上确属赶鸭子上架。一阵手忙脚乱后,在紫藤和丁香的帮助下终于穿戴妥帖。
裴莹站在落地西洋镜前细细打量着镜中人。
一身石青色竹叶暗纹的锦袍,腰间系着羊脂玉玉带,玉质洁白细腻莹润通透,显然不是凡品。
乌黑的三千青丝被莹白的玉冠绾住,高高束于头顶 ,显得既利落又干练。
裴莹的身材纤细高挑,即便在男子中也算是中等个子。女装飘逸柔美倒还不觉得,男装剪裁合身的锦袍将她的身型衬得如修竹般挺拔修长。
按着丁香的指点,她将一盒略微偏黄的粉黛薄薄的敷于脸上,又将入鬓的长眉画粗,看上去倒和两位兄长有了几分想似。
揽镜自照,端的是君子端方温良如玉,裴莹满意的点点头迈步出了东次间的内室。
云杉和侧柏已在屋外等候多时了,看见裴莹出来纷纷上前行礼引着她出了朝曦堂。从西跨院出来顺着府中的鹅卵石小径一直向东走就到了王府东园的花园。
穿过花园的九曲回廊有一道侧门,此时侧门半阖有个看门的婆子正守在哪里。
看见她们一行人出来,她脸上立时堆起谄媚的笑容,大开侧门服侍着裴莹上了早已等候在那的一辆马车。
因为不想引人注目,她今日并没有给乘坐府中主子们专门预备的马车,而是上了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青帷油盖平顶马车。
从王府出来顺着官道行驶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马车就驶上了繁华的东大街,四周人声鼎沸。
挑着担子的小贩的叫卖声、酒肆茶寮小二的吆喝声、街边儿童嬉戏声、妇人高声的喝骂声纷纷传入耳中。
裴莹忍不住将车帘撩起一条小缝悄悄向外打量,这还是她变成裴家三小姐之后第一次出门,第一次见到西安府的街市,难掩心中的雀跃之情。
东大街不愧为西安府第一街,道路两旁商铺林立车水马龙,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以前她最腻烦人多的地方,觉得这些地方嘈杂纷乱,让人心中不得安宁。
可自打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再世为人之后,只觉得这些充满了烟火气息的世间百态无端让人心中溢满了踏实和幸福。
也许这才是生活本来应有的模样,不是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也不是青灯古佛远离尘世。
就算是家徒四壁身无长物的一介草民,能这样有滋有味生龙活虎的活着,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裴莹正看的兴致勃勃,前面的车夫突然“吁”的一声将车停了下来,恭敬的道:“公子,撷翠楼到了。”
她心神一震随后抬眼向前方望去,只见在鳞次栉比的商铺之中,有一座崇阁巍峨斗拱飞檐的三层木质楼阁格外打眼,在一众低矮的商铺之中显得有点鹤立鸡群。
黑漆牌匾上是苍劲古朴的三个篆书大字“撷翠楼”。
马车刚一停稳,就有撷翠楼的伙计过来牵马,侧柏放了脚凳恭敬的请她下车。裴莹深吸了一口气,撩开车帘踩凳下车。
撷翠楼的大门口站着一位穿着翠绿色茧稠褙子,四十来岁圆盘大脸的妇人。
看见她走来立即屈身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福礼,口中道着“公子安好。”
裴莹略略回忆了一下,想起来这位就是撷翠楼的管事秦妈妈。她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随着她不紧不慢的进入楼中。
甫一进去,就闻得丝竹金玉之声入耳而来,抬眼望去满室雕梁画栋金辉银烁,让人目眩神迷,她心中暗道一声好大的手笔。
一楼彼时宾客盈门座无虚席,正中是个圆形戏台,此时一群身着五彩纱衣的美貌女子正在台上踏歌起舞,飘逸的纱衣随着她们轻盈的动作上下翻飞,远远望去犹如五彩蝴蝶。
领舞的姑娘袅袅婷婷婀娜灵动,姿态曼妙宛若月中仙子。只是一脸上覆了一层白纱,看不清容貌,却愈发显得欲迎还拒欲语还休。
二三十个歌女在旁随着舞蹈动作低声吟唱,歌声婉转悠扬,犹如出谷黄莺飞泉鸣玉。
台下几十名乐人用筝、萧、笙笛、箜篌、筚篥等伴奏,乐声跳珠撼玉般令人陶醉。
一曲舞罢,台下掌声雷动,喝彩之声震耳欲聋。看客打赏的金银锞子、散碎银两铺了整整一地。
裴莹识得这曲歌舞,这是京城戏曲大家冯生根据偶得的一代名曲《霓裳》的残谱,按谱寻声补缀成曲,请京城最有名的歌舞坊妙音阁整理排演的《霓裳曲》。
当时在京城连演月余,场场爆满名动京城。林乐丛曾拉着她偷偷去看过一次,果然是名不虚传,说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也不为过,因此印象十分深刻。
一别经年,想不到这西北边境西安府的小小歌舞坊竟能将一代名曲重现于世人之前。
虽不及秒音阁的歌舞精妙,但胜在细腻婉转流畅自然,已是十分难得,也不算辱没了一代名曲的名声。
裴莹暗暗自凛,看来自己之前小瞧了这个撷翠楼,也小瞧了裴三小姐。
秦妈妈见裴莹似是对台上的歌舞颇有兴致,忙笑着解释道:“这可是咱们撷翠楼花重金从京城的妙音阁请的乐师教授的歌舞,刚刚排演完成今日登台试演,公子看可还入得眼?”
裴莹心中对秦妈妈的心明眼亮很是满意,微笑着道:“舞姿宛若惊鸿,歌声余音绕梁,显是得了妙音阁的真传,假以时日若能细细打磨,定能成为我撷翠楼的金字招牌。您替我传话下去今日排演此舞的乐师赏银百两,登台献艺的姑娘每人赏银十两,乐人每人赏银五两。”
秦妈妈闻言笑得见眉不见眼,忙屈身行礼道谢,口中不住的说着恭维的话。
裴莹做了个手势打住了她的话头继续道:“歌舞虽让人惊艳但也有不足之处,《霓裳曲》之所以能流芳百世就是因其雄浑大气令人见之忘俗 ,妙音阁的歌舞就是因为深谙这一点才能经久不衰。所以这头一件事就是将歌舞的人数增加一倍,妈妈最近不妨多多留意合适的人选。”
秦妈妈素来八面玲珑,闻言猛一拍大腿恭维道:“要不怎么说咱们公子见多识广慧眼如炬呢,这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乐师也是如此说,新买的一批歌女就是为的这个。”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抬眼打量了一下裴莹的神色,见她面上波澜不惊这才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上次您救下的胡人姑娘,那个叫茹仙的,就是在台上领舞的姑娘。姿质极为出挑,本来是要好好培养当台柱子的。没成想出了点岔子,所以才劳烦公子亲自跑一趟。”说到最后秦妈妈已经语带愧疚之意。
裴莹不以为意,柔声宽慰道:“说起来也有些日子没来楼里了,就算妈妈不请我也是要做这不速之客的。”
秦妈妈眼中浮现出一丝感激之色,忙赔笑道:“公子真会说笑,楼上的雅间已备好了美酒佳肴,就等公子您大驾光临呢。”
一行人说说笑笑一同上了楼 ,二层是十几间面积不同、风格各异的雅间。
之中一间在角落处的名为“白露”的房间是裴四公子惯常的落脚之处,不为外人使用。
屋中室宇精美铺陈华丽,红木矮几上的鎏金铜质香炉正向外喷香吐麝,满屋的异香扑鼻。诚如秦妈妈所言,满桌的珍馐美馔正待来人品尝。
矮几旁只有几个蒲团分置两侧,裴莹施施然在正中坐下,云杉和侧柏阖上了房门。
秦妈妈素来满面堆笑的脸庞在房门阖上的一瞬间终于露出了本来的神色。
她双眉微蹙目露惶恐地跪坐在裴莹身侧,窸窸窣窣地在袖中摸索了好一阵才从中取出一物递给她。
裴莹定睛一看,不免大吃一惊。此物通体黢黑,闪烁金属光泽,周身只以云纹装饰。
它的来历或许他人不知,自己却是一清二楚,这是大周皇室独有的令信“独龙令”。
她面色微变,眼中再也掩饰不住惊诧之色:“此物从何而来?”
秦妈妈战战兢兢地道:“茹仙虽是胡人,可还通些汉人的音律,又会唱胡人的小调。舞姿出众加上脸蛋俊俏,很受客人欢迎,有许多人专程来看她的歌舞。”
说到此处她犹疑了一下接着道:“大概三日前,有位衣着华美的年轻公子出一千两黄金要为茹仙赎身。虽说咱们楼里的规矩是卖艺不卖身,可我看这公子气宇不凡,和茹仙也算郎才女貌,要是能成也是一桩美谈。就擅自做主去问了茹仙的意思,没想到被她一口回绝了。”
秦妈妈叹了口气:“既然姑娘自己不愿意,这事自然成不了。可那公子却不依,我没法子就让裴义找到了那公子的住处想敲打敲打他。”
说到这里她的脸色难看地吓人:“第二日那公子没来,是他的贴身侍卫来送了一封信,还有这个,让我交给东家。”
裴莹伸手接过了那信,里面是薄薄一张笺纸,上面只有一行字:“三日后将茹仙送至高升客栈,否则踏平撷翠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