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堂的小花厅内，大丫鬟芍药正在一张黄花梨雕海水江崖纹八仙桌上摆放餐具。
洁白如玉的牙箸，定窑新出的一整套绘八仙过海图的青花瓷碗碟摆的整整齐齐。虽谈不上豪奢，但处处都透着清雅富贵。
裴镇正兴致勃勃对裴莹讲她小时候的糗事，满面红光的样子像是年轻了十岁。
“你小时候啊，活像个泼猴，你的两个哥哥都没你淘气。上房揭瓦、下河摸鱼的事做的比男孩子还熟…记得有一年，阿静带着当时只有七八岁的奕儿回关中省亲，特意来王府探望我。当时你只有四岁，不知怎的就是看奕儿不顺眼，起了捉弄的心思。偷偷将条一寸多长的刺毛虫放到了奕儿的茶碗里，奕儿一时不曾察觉，待到发现时已将整碗茶都喝了下去，结果最后连黄胆水都吐了出来…”
裴镇兴致勃勃的侃侃而谈。
“那后来怎么样了？”裴莹插话道。
“你还有脸说，幸亏阿静大度，奕儿也不与你计较。我那次真是气急了，第一次动手打了你，事后却心疼的不行…”
裴镇像是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整张脸都显得熠熠生辉。
裴莹笑眯眯的在旁边支肘听者，凑趣道：“那还不是因为祖父从小把我当男孩子养，所以我才那样淘气，这会子反倒怪起我来了。”
说罢她还佯装生气般的嘟起了粉嫩的小嘴。
裴镇声如洪钟的朗声大笑起来：“你这孩子，怎么病了一场反倒变得油嘴滑舌了！”
话虽如此，脸上却无半分不悦之意。屋里低垂着头在旁边服侍的丫鬟都忍不住偷眼去瞧这对祖孙。
他们一个慈爱有加，一个娇俏可人，一老一小呆在一处画面竟是出奇的和谐。
裴莹心中不禁暗暗得意，幸亏她做周凝的时候是在祖母跟前长大的，这讨好长辈、承欢膝下的手段简直就是手到擒来。
少顷，晚膳皆已备妥，丫鬟们服侍着裴镇和裴莹入席。两人相对而坐，八仙桌上已摆的满满当当。
“阿莹，这些都是你爱吃的菜，快尝尝合不合口味，”裴镇目露关切慈爱的道。
裴莹略略扫了一眼，看见桌上摆着烧三鲜、糟肉、煨鱿鱼丝、奶汤锅子鱼等关中名菜，还有一碗裴莹自小就视之如命的臊子面。
臊子鲜香、红油浮面、汤味酸辣、筋韧爽口，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她闻言也不扭捏，对裴镇道了谢拿起筷子就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烧三鲜汤汁浓郁，糟肉香糯，煨鱿鱼丝滋味醇厚，臊子面酸爽，奶汤锅子鱼鲜美至极。
裴莹每道菜都细细尝过，直吃的口舌生香酣畅淋漓，姿态优雅中还透着几分少女特有的娇憨。
裴镇在旁边看的喜笑颜开，亲自动手给她布菜。
这几日裴莹每天晚上就寝之前都要把紫藤所写的那些雪浪笺拿出来翻看几遍，默默地和自己脑海中产生的记忆相比对，纸上提到的人和脑海中记忆渐渐相融合。
二房的夫人蒋氏性情温婉敦厚，在裴家上下颇有贤名。因为裴镇的原配韩氏早亡，长房也没有主母，裴元东和裴元西两兄弟都未说亲，故长房和二房的中馈都由蒋氏一并主持。
裴三小姐自小没有母亲，见蒋氏温婉如柳，又对她嘘寒问暖，渐渐对她生出了孺慕之情，平时没事就喜欢往蒋氏身边凑。
蒋氏见裴莹渐渐大了，提出让三小姐和两个姐姐一起学些针黹女红和管家理事，等过几年及笄后也要准备说亲嫁人了。
没想到三小姐知道后找到祖父说自己这辈子从没想过嫁人，更不会做个被困于内宅之中相夫教子，轻易连门都出不去的深宅妇人，她的志向是做个金戈铁马、保家卫国女将军。
裴镇原本也没想过用温良恭俭让那套来要求她，就算她一辈子不嫁人，关中王府也养的起她。
裴莹忍不住在心中叹息：这女子呀，没出嫁时在家里是千娇万宠的千金小姐；出了嫁就变成了妇人，上要孝顺公婆，下要抚养子女，还要服侍丈夫，友爱妯娌，讨好小姑。
若是丈夫老实本分还好，若是遇上个喜欢到处招蜂引蝶拈花惹草的，弄出一屋子的妾室通房，那主母不但要约束妾室还要教养庶子庶女，一不小心还会被妾室挑拨的夫妻离心，想想着实不易。
自己前世的十六年随着祖母长大，幼庭承训恭谦守礼，德言容功无一不出色。孝悌纯仁，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可最后结果呢？
父亲含冤入狱，家人皆蒙冤而亡，只剩自己一个孤女独活于世间，还要被人追杀至碧罗江边跳崖自尽。
难道现在重活一世，她还要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眼睁睁开着家人无辜惨死的弱质女流吗？如果是这样，那她的重生还有什么意义？
她这几日一直在心中暗暗思量，周道昌的蒙冤入狱是一场蓄意已久，计划周密的阴谋。
通政史韩平与父亲素有罅隙，他只不过是个台前的跳梁小丑，用来转移别人的视线。连长公主这样的当朝权贵都无计可施，可见真正幕后之人的手眼通天。
可父亲为人谦逊，在朝中广结善缘，在门生故旧中颇有贤名，从不轻易得罪别人，是谁与他有这样的深仇大恨要置他于死地？
她心中懊恼至极，可恨自己在闺中之时从未关心过朝堂之事。即便父亲与兄长在闲谈间偶然提及，自己也觉得与己无关，多半当成了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以致现在想要从中找出一丝线索都无从下手。
退一步说，即便此时裴莹已从中寻到了蛛丝马迹，她远在关中离京城千里之遥，身份只是裴家的三小姐，一无封号二无权势想要继续探查下去乃至找出幕后黑手简直是难如登天。
裴三小姐的志向一直都是当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自己既然下定决心以她的身份存活于世间，何不将她的遗志继承下去！这也算是实现她毕生的心愿吧。
少女心潮澎湃如海上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世道对女子何其不公。
男子行走在世间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可以读书习武，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女子却一生却只能被困于内宅的方寸之间相夫教子。
男子不满意自己的妻子可以休妻，可以纳妾，可以养外室，还可以走马章台寻花问柳，世人只道一声风流多情。
而女子婚姻不顺遂，能和离者屈指可数，多半是被冷落一旁独守空房或在家庙常伴青灯古佛。
自己上一世本就是心死之人早就决定侍奉佛祖终生。今生也不会嫁人，但如果能挣脱开闺阁女子身份的束缚，恣意徜徉于天地之间，游遍大周山川湖海，纵横驰骋于沙场之上，哪怕最终马革裹尸而归，也不枉她重生一回，来这世间走了一遭。
这世间能有几个女子有这般的运气和机缘，她的人生是不幸的，但又何尝不是大幸。
天色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屋里的落地琉璃宫灯散发出柔和朦胧的光线。
祖父还在耳边絮絮叨叨，显然兴致颇高，屋中一派温馨祥和的气氛。
裴莹的心绪却渐渐平静下来，她收敛了心神，笑着对裴镇道：“祖父，阿莹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祖父成全。”
裴镇大手一挥道：“阿莹何时变得这般扭捏起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祖父您也知道，我自小就立志做个驻守边关上马击胡的女将军，如今虽然忘却了诸多人事，但唯有此志不变。”
她抬起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双目满含着坚毅之色：“祖父是国之栋梁肱骨之臣，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算无遗策，鲜有败绩，阿莹钦慕至极。愿追随祖父左右学习裴家功夫和兵法韬略，日后也好为兄长分忧，还请祖父成全。”
裴镇的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女子做将军在本朝并非没有先例，太祖皇帝的第四女安阳公主在父亲起兵之时就曾经东征西讨打下了关中的一大片地区，与兄长会师后攻破京城逐鹿天下，为大周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
裴家作为将门世家，女子习武的比比皆是。
裴松然去世之后，关中王府再没册立过世子，几年之后裴柏然擢升为兵部侍郎，常年寓居京城之中，关中王府的大小事宜皆由裴镇亲自过问，又逢瓦刺部时常在边关侵扰，裴镇焦头烂额实在是分身乏术。
因此他虽然疼爱裴莹，但裴三小姐的一身武艺皆由他的心腹家臣裴绍所授，并非是他亲传，想来也有颇多遗憾。
如今阿莹遭逢大难还能不忘初心，实属难得。自己定将一身武艺倾囊相授，让她能得偿所愿。
阿莹病好后他就彻底想通了，只要阿莹喜欢，她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自己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她过的平安喜乐。
裴镇的眼眸中流露出与有荣焉之色：“不愧是我裴家的女儿，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祖父谬赞，阿莹愧不敢当。”裴莹笑靥如花…
周末两天要整理一下近期的细纲，暂时不会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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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