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镇蓦地起身，欲要到门口处去迎，还没来得及迈步就看到紫藤打起了五彩线络盘花帘，一位穿着桃红色褙子的娇俏少女出现在门口。
她轻移莲步袅袅婷婷走至眼前，身上的裙子虽着她的动作散发出月华般皎洁的光彩。少女对着自己盈盈下拜行了个标准的福礼，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仿佛如做了千遍万遍般的熟稔自然。
在裴镇的怔愣中少女缓缓开口：“阿莹见过祖父”。
裴镇看着眼前微垂着头对自己行礼的少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女孩就是裴莹。
“阿莹…你这是…”裴镇一时间竟有些语塞，倒不是因为他老眼昏花识不得自己的孙女，实在是裴莹今日的穿衣打扮、言谈举止与之前判若两人。
这样的姿容仪态、通身的气派分明就是自小接受良好教养的名门闺秀，哪里还是自己诨号“裴四公子”的孙女。
关中王是大周唯一的异性王，连当今天子见了也要礼让三分，在京城中时每每都是皇家聚会宴饮、婚丧嫁娶的座上之宾。
裴镇一生阅人无数，见过的高门贵女、名媛美姝不知凡几，但像今日的裴莹这般的琼闺秀玉莫说是整个关中，就是偌大的京城怕是也找不出几个…
裴家是武将出身，虽然地位超然，但在世人眼中总也摆脱不了武夫的印象。裴镇对家中子弟的教育非常重视，不仅延请名师在族学中教授子弟，还花了大力气请了一位宫里出来的教引姑姑专门指点三位小姐言谈举止、风度仪态，三小姐的两位堂姐裴玥和裴钰倒是学了个十成十，唯独她始终对此嗤之以鼻。
她自小被祖父养在膝下，祖父怜惜她一个女孩子从小就失恃失怙，因此对她格外宽容宠溺。
许是受了祖父和兄长的影响，她自小就爱舞刀弄枪，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针黹女红、管家算账皆是七窍只通了六窍 ，一窍不通。
开蒙之后只请了女先生勉强学完了女四书，裴镇见她对读书实在没兴趣，又是个女孩子，也就没有勉强。
不仅如此，裴三小姐还嫌女子的衣饰繁复，一则穿起来费时费力，二则行车走马颇为不便，后来索性在家里家外都穿起了男装。
由于她性情豪爽、为人仗义，又好穿男装，因此在坊间得了个“裴四公子”的诨号。裴镇知道后虽然劝过几次，可三小姐依旧我行我素，裴镇无奈之下也只能随她去了…
如今自己的宝贝孙女大病一场后不但记忆丧失，怎么还像换了个人似的？
虽然心头疑窦丛生，但一想到自己心爱的孙女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后全须全尾的又出现在自己眼前，裴镇喜不自禁，哪里还顾的上计较这些事。
“阿莹，你的身子可好些了，快让祖父看看。”裴镇拉着裴莹的手将她扶起来。
裴莹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才克制住了将自己的手从裴镇手里挣脱出来的冲动。
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关中王是三小姐的至亲，是最疼爱她的祖父，彼此亲密无间也是常理。她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做真正的裴莹，那么就要接受三小姐所有的过去。即便现在她做不到对裴镇生出孺慕之情，但也万万不可让人感到自己的排斥。”
她努力在唇边绽放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多谢祖父挂怀，阿莹已无大碍了。”
感觉到裴镇对自己突然转变的错愕，她复又补充道：“阿莹记忆受损，很多以前的人和事都不记得了，有失礼的地方，祖父莫要见怪。”
裴镇看着眼前如花似玉的孙女一双乌黑的眸子如小鹿般惹人怜爱，心底软的一塌糊涂。
“阿莹莫要伤心，你只管好好调养身子，其余的事都不要多想，想知道什么只管来问祖父。”裴镇的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祖父放心，阿莹定要时时前往春晖堂打扰的，到时候您可莫要烦我呦！”说罢又朝裴镇嫣然一笑。
裴镇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声音响亮浑厚，浑不似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惊的廊庑下的两只画眉鸟不住的扑棱着翅膀。
三小姐自小性情豪爽又痴迷武艺，很投他的脾气。但也少了一分小女儿的娇俏，有时候他这个做祖父的也颇为遗憾。
如今裴莹转了性子，如果今后真能日日承欢膝下，也算是人生一大乐事。
裴莹见裴镇很是开怀，心中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能得到关中王的宠爱是她在裴家站稳脚跟最重要的一步，自己不是真正的裴莹，对于裴镇的脾性和喜好一无所知。虽然通过身边丫鬟婆子的口也可以慢慢打听，但远不如自己感同身受来的更加直接。
再者虽然裴镇之前对三小姐宠溺有加，那也仅限于对之前的裴莹，自己性情大变后还能不能得到裴镇的青眼，尚不可知。
毕竟祖母从小就教导自己：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个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接近裴镇一方面可以了解裴镇的为人和喜好，拉进彼此距离。另一方面，她也是真心想对裴镇尽尽孝道，毕竟是占了人家的身子替人家尽尽孝道也在情理之中。
祖孙二人又话了一会儿家常，裴镇嘱咐她要多休息近期不要出门，有想知道的随时去找他之类的云云，晌午时分才才告辞而去。
裴镇走后，小厨房的婆子过来通禀午膳已经备妥询问在哪里摆膳，裴莹想了想让摆在了内室大炕的炕桌上。
她大病初愈，于田嘱咐务必饮食清淡，因此桌上只有几道素菜和一碗熬的香甜软糯清香扑鼻的碧粳粥。
因为只有自己一人，裴莹索性招呼紫藤和丁香一道与自己用膳。紫藤与丁香互视了一眼，两人心中皆有些犹疑忐忑，如果是以前的小姐那自然不在话下，可现在…
自从小姐病后就性情大变，脾性喜好与之前南辕北辙。两人虽自小在身边服侍，但现在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每日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唯盼着自己每日当值莫要出什么差错就阿弥陀佛了，更不敢这般造次了。
裴莹看出了二人的迟疑，她嫣然一笑如三月春风般和煦，紫藤和丁香从未见过自家小姐如这般，不禁呆了呆。
裴莹道：“你俩自小与我长在一处，如今我虽病了之前的事也都不记得，但到底之前的情分还在。若是你们都与我不是一条心，我在这府里还能相信谁？”
紫藤与丁香心中一震，口里纷纷道着：“小姐多心了”忙不迭的坐在了炕沿儿上。
裴莹继续说道：“从今日午后开始，你二人将手头之事都交与别人，如若别人问起就说我想学女红，留了你们在旁边指点。”
停顿了一下复又问道：“你们谁会写字？”
紫藤答道：“奴婢略识得几个字。”
“那好，你们一个说一个写，把你们所知道的这府里人，上至王爷下至内院的婆子外院的管事，每个人的情况都事无巨细的写出来，写的越详细越好。你们二人的月例从这个月开始从二两银子涨到四两银子，多的部分从我的体己银子里出，若是这差事干的好另外还有赏赐。”
裴莹老神在在地继续道：“只是有一样，这件事出得我的口进得你们俩的耳，再不能有其他人知道，可记住了？”
其实自从她清醒之后已经断断续续有了不少裴三小姐之前的记忆，只是不确定这些记忆是否靠得住。
如果和丫鬟们所述合上了，那必是确凿无疑的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想在这偌大的王府中好好活下去 ，就得先弄明白自己的处境。
紫藤与丁香听得呆若木鸡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小鸡啄米般的点了点头。裴莹暗暗点头，用罢了午膳，吩咐她俩未时前来。
春日的午后暖风徐徐，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朝曦堂门口当值的婆子坐在门槛上不住的打瞌睡。因裴莹说要和紫藤丁香学习女工不想让人打扰，院里其他的丫鬟婆子都自去歇了。
院中空无一人，微风轻轻佛过院中盛放西府海棠，粉白相间的花瓣随风簌簌飘落，空中像是下起了一阵花雨，美不胜收，可惜此情此景，竟是无人欣赏。
此刻裴莹所住的东次间门窗紧闭，紫藤正趴在一张黄花梨雕花小几上奋笔疾书，旁边是一摞已经写好的雪浪笺。丁香则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还要停下来思考一下或是等等紫藤。
裴莹盘腿坐在炕上喝着一盏参茶，她时不时的用粉彩盖碗的盖子拨弄着碗里的参片，看起来一派悠然自得。
实际上她的大脑此刻正在飞速旋转，拼命想把丁香所说的话和自己脑子里裴三小姐的记忆相互印证。
遇到有疑问的地方或是感兴趣的事，还要停下来再和两人请教。两人见裴莹听得如何认真，也不觉谈性大发，一直说到了晚膳时辰。
晚膳后阖府上下都传遍了裴莹大好了的消息，蒋氏、裴元东和裴元西轮番前来探望，众人见裴莹已无大碍，都是唏嘘不已。一直到晚上戌时，朝曦堂才终于安静下来，裴莹长吁了气。
一连三日的下午，朝曦堂东次间都门窗紧闭，直到晚膳时分才打开。
自裴莹失忆后，事事皆与之前大相径庭，众人也都见怪不怪了。第三日的午后，紫藤终于收了笔，裴莹看着厚厚一摞笺纸，满意的点了点头，心中的忐忑之情终于稍稍平复。
她让紫藤寻来一个黑漆镶螺钿的锦盒，将厚厚一摞笺纸锁在其中，又赏了两人各一个步步高升的金锞子，两人这才欢天喜地的退了下去。
用人之道，贵在赏罚分明。做的好的要及时行赏，偶有差事办砸了要适度宽宥，但对偷奸耍滑、阴奉阳违的绝不能姑息。长此以往，才能令行禁止，祖母的教诲她时时不敢忘。
到了傍晚，裴莹像前几日一样到春晖堂给裴镇昏省，她自从大好了之后，每日的晨昏定省一日都不曾落下过。
裴镇老怀大慰，这几日都心情大好，今天还留了裴莹一起用晚膳。裴莹正是求之不得，她心中正思量着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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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