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凝几日前醒来就发现自己变成了关中王府的三小姐裴莹,她这几日一直躺在炕上调养身体,除了每日服药和进食之外,其余时间几乎都在昏睡之中。
王府众人都当是她大病未愈身子羸弱,裴镇还特意交待下来任何人不得打扰她养病。
身边服侍的丫鬟、婆子无不尽心尽力的端茶熬药,喂水喂饭,一饮一啄都是按照于田的嘱咐准备的,俱为精细。
倒不是因为她们都忠心侍主,而是她们心里都明镜似的,如果裴莹这次能平复如故,她们或许能逃过此劫;如果裴莹有个三长两短,依着关中王裴镇的脾性,她们这些贴身服侍的连同外院跟在裴莹身边的小厮都别想有好下场。
与其说周凝是身子羸弱不堪才卧床不起,倒不如说她一直在逃避现实。突然间变成了一个与自己除了生辰八字相同,其余没有任何一点相似之处的女孩,任谁突然间都无法接受。
她这几日躺在炕上脑子里一直在不停的思索着自己的梦境,梦中的老神仙到底是谁?他为何要帮自己?还有当日在崖边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是谁派来的?
那天事出突然,她来不及思索,现在想想除了长公主以外还有谁愿意又有能力去救她?可任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索性抛之脑后不去想了。
身体经过几天的休养早就好的七七八八了,之所以躺在炕上装病是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陌生的裴家还有裴莹这个长房三小姐的身份。
关中王府是公卿之家,豪门望族里的关系一向错综复杂,自己一梦醒来就成了裴莹,这样不明就里,糊里糊涂的被人利用了怎么办?
还有最重要的,自己和裴莹毫无相似之处,怕是装也装不像的。身边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破绽,到时候如果被人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那她该如何自处?
关中王裴镇的大名她在闺中就如雷贯耳,心思缜密且杀伐决断。
如若被他看出破绽,知道了自己视作心头肉的孙女如今只剩了个壳子,里头的芯子却换成了别人,一怒之下杀了她也未可知。
重生到别人身上这样匪夷所思之事,她自己到现在都将信将疑,更何况别人。
子不语怪力乱神,连文人士大夫都不信之事,像裴家这样杀人如麻、踏着尸山血海成就自己功勋伟业的将门世家会信?
不但不会相信,还会把她当成疯子看待,所以这件事她必须烂到肚子里。可是她该怎么解释自己和裴莹之间的天壤之别,才能显得顺理成章,从而让人信服呢?周凝感到自己头痛欲裂…
清晨雀鸟啁啾之声吵醒了昨晚久久不能入睡的周凝,外头已然天光大亮,清晨空气中浮动的馥郁花香和草木的清香之气随着半阖的窗棂飘进了室内,闻之沁人心脾。
两个婢子正在廊庑下窃窃私语,周凝听出来是裴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紫藤和丁香。
丁香道:“你说小姐的病还能好吗?”
紫藤呸道:“呸呸呸,你这小蹄子说的什么晦气话,小姐要真不中用了,咱们能得什么好?”
丁香忙赔笑道:“是是是,瞧我这张嘴,我这不也是急糊涂了吗!姐姐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不过话说回来,小姐如今这个样子怕是连王爷是谁也认不得了,你说我们将来不会被扫地出门吧!”
紫藤回道:“小姐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虽镇日舞刀弄枪,不像个女子,但心底是最良善不过的了,定不会这般行事。”
丁香驳道:“话虽这么说,可我听说这得了离魂症的人性格都会大变。我娘有个表弟以前是个杀猪的屠户,长的五大三粗的,胆子大嗓门也大。有一回去乡下收猪,回去的路上遇上了大雨,他不惯走山路没留神脚下一滑就跌进了山谷里,被发现的时候都过了三日了。所幸捡回了一条命,不过大夫说是什么离魂症,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整个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胆小如鼠不说还娘们儿唧唧的,别说是杀猪了,看见血都晕…”
紫藤奇道:“竟有这种事,那后来怎么样了…”
两个婢子还在廊庑下絮絮叨叨,躺在炕上的周凝却蓦然睁开了眼睛。她突然福至心灵,这么浅显的道理她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自己实在是杞人忧天,裴镇虽对裴莹失忆之事下了封口令,但她身边的亲人和体己的丫鬟婆子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一个失忆的人当然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了,就算是性情、喜好、待人接物、一言一行都与之前不同也不足为奇。自己只要小心谨慎别露出什么马脚,谁还能怀疑她的身份不成,毕竟借尸还魂之事太过惊骇,她就是说出来别人也不信,反而会觉得她别有用心。
自己当日跳崖自尽是被沈冀逼上了绝路又不愿意连累无辜之人,现在想想自己死后周家的冤屈无人申诉,满门忠烈就此饮恨黄泉之下,实在是一大恨事。
既然现在得上天眷顾有了这个重头再来的机会,那她就要以裴莹的身份在裴家站稳脚跟,好好的活下去。
毕竟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才有未来,才有可能让周家满门沉冤得雪。
周凝这个名字早已随着她的身体隐没于碧罗江涛涛江水之中,从此以后世间再无周凝此人,站在世人面前的是裴家长房的三小姐裴莹。
想到此处,少女感到胸口激荡,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她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神情坚定目光清明地开口道:“来人呀,我要沐浴。”
清越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虽然气息仍有些虚弱但却带着不容轻视的威严…
廊庑下的紫藤和丁香浑身一震,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中均带着些许的错愕。
紫藤最先反应过来快步进了朝曦堂的内室,丁香紧随其后。
二人进屋后俱是一愣,大炕上盘腿坐着的女孩身姿笔挺,气度高华,明明还是自家的三小姐可又说不出哪里有些不一样。
两个丫鬟惊喜交加,纷纷上前对裴莹嘘寒问暖,见她举止言谈与常人无异,心中的大石头这才落了地。三小姐身体如今并无大碍,也就意味着她们暂时不会被赶出王府了。
丁香留下吩咐灶上的婆子烧水为裴莹沐浴,紫藤则去春晖堂给王爷报信。
少顷香汤就已备妥,丁香服侍裴莹进了浴桶之中,正要像往常一样为裴莹擦身,只听裴莹道:“你先下去吧,我自己来就行了。”
丁香不敢多言,行礼退了下去。
加了花露的香汤芬芳扑鼻,躺在浴桶中连日身体的疲乏和黏腻都一扫而空。冉冉升起的氤氲雾气中,裴莹第一次细细的打量起这俱身体。
少女身材高挑,即使在北方女孩中也是少有的高个子,曲线曼妙凹凸有致。由于常年习武,肌肤光滑紧实,不似娇柔闺阁女子那般柔若无骨。双手的指根和指腹处布满了厚厚的茧子,显是常年习武抓握兵器所致。
沐浴完毕,裴莹起身穿了里衣走入内室,坐在黄花梨镂空雕花镜台前由丁香拿着干帕子绞头发。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不禁呆住了,谁也不能否认眼前的女子姿容极为出挑。
由于热气的蒸腾,她两颊生晕面若桃花,长眉入鬓,一双杏目明眸善睐顾盼生辉,鼻子挺秀,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整个人妩媚之中带着几分英气,让人移不开眼睛。
正在出神的当口,紫藤进来回禀王爷已在朝曦堂正堂等候,让裴莹梳洗完毕前去拜见。
丁香取出了裴莹日常惯用的衣饰让裴莹挑选,她的目光略略扫过,其中女子在闺阁中穿着的衣饰并不多,颜色多以暗色为主。其余多是骑装和劲装,还是几件竟然是充满异域风情的胡服。
裴莹微微蹙眉道:“除了这些,还有其他的吗?”
丁香想了想道:“王府每年都按四季给小姐量身裁制各色料子和颜色的衣裳十身,小姐嫌那些衣裳样子繁复颜色也太艳,束手束脚的十分不便,平时都锁在西次间的大樟木箱里,我这给小姐取来。”
须臾后裴莹的炕头上就出现了堆的像小山一样的春衫。桃红、月白、鹅黄、柳绿各色衣裳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大多数都还是簇新的。
裴莹暗忖:“这副长相算的上是琼姿花貌、容色逼人了,配自己以前偏爱的素雅颜色恐怕有些违和,反倒是和艳色的衣裳相得益彰。”
思索了片刻后,她最终选了件桃红色绣百蝶穿花纹妆花褙子和十幅月华裙。又吩咐丁香给她梳了个娇俏的垂髫分肖髻。
随后命丁香取出了原先被裴莹束之高阁的黄花梨妆奁,里面珠光宝气熠熠生辉。
最终她只簪了几朵珠花,戴了一副珍珠耳铛。一切收拾妥当,站在屋里的西洋镜前照了照,自觉十分满意这才出了内室的门往正堂而来。
裴镇已在正堂等了近半个时辰,茶水都续了三回,还不见裴莹的影子。他担心是不是裴莹的身体有异,正要遣丫鬟去寻,就听见堂外丫鬟通禀三小姐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