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田踌躇了半晌才斟酌着道:“恕老朽直言,令妹坠马后得的是卒中之症,之前服用的方子以活血化瘀为主,也算是对症。如今五日还未转醒,怕是凶多吉少。即便侥幸,也多半会是个木僵之人…”
裴元东闻言如遭雷击,耳朵里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后面的话一句也没听清。妹妹今年才十六年,正是花样年华的年纪,还尚未说亲嫁人,难道就一辈子躺在床上当个木僵之人吗?父母如果泉下有知,得知自己唯一的女儿变成了这般模样,不知会有多心痛。他这个做长兄的以后怎么有脸去见泉下的父母?
祖父如今也过了耳顺之年的人了,如果知道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孙女再也不可能睁开眼睛,他老人家万一承受不住打击,有个三长两短…那关中王府的天就塌了。
“还请于老暂且不要把这件事告知祖父,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我怕…待到日后合适的时机,再缓缓告知也不迟。”裴元东说完又对着于田深施一礼。
“这个是自然,致远且放心,”于田满口答应,裴元东又再次谢过。
两人一道出了朝曦堂往王府东园的正院而来,裴镇正在正堂等候。门口的黑漆牌匾上是武宗皇帝亲题的草书“春晖堂”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字体苍劲古朴、气势磅礴。
走入室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岁朝图,图下是紫檀木黑漆翘条几,几上置这珐琅花觚、太平有象。条几前是一张黑漆八仙桌,桌子两旁是同色的两把圈椅。
左边的圈椅上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身着一袭靛蓝色细布道袍,头上用根木簪将头发束起。五官深邃立体,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让他本来有些锐利的面容柔和了不少,竟有些慈眉善目的感觉。老者虽然穿着普通,但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却让人无法忽视。
老者看到两人进来,连忙起身相迎。他虽已过耳顺之年,走起路来仍旧是龙行虎步,对着于田一抱拳道:“一别经年,于兄可好。今日未曾远迎,于兄勿怪。”
于田还礼笑道:“裴兄别来无恙,你我就不必讲这些虚礼了。”两人契阔了一番,才分主次坐下。
“于兄,阿莹的病到底如何了,你透个实底吧。”裴镇开门见山道:“西安府那些郎中个个滑不溜秋,只知道说什么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废话。你也知道阿莹是我的心头肉,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把老骨头就是去了黄泉也无颜见她的父母啊!”
于田思忖了片刻缓缓开口道: “裴兄稍安勿躁,阿莹是头部血淤以致昏迷不醒,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此症为慢疾,需长期服药调理方可见效,非一日之功也。”
裴镇如坐针毡,忙问:“于兄可有什么高见,但说无妨。”
于田一边手捻着山羊胡子,一边斟酌着道:“先头几位郎中的方子虽然对症但却过于保守,用的药材也寻常,我这里有一味先师留下的逍云丹,倒是正对此症,只是每日需用一两百年老参做药引方可。此药配合先头的活血化瘀之方长期调理,阿莹或可好转。”
裴镇闻听此言顿时喜出望外,急急的道:“莫说是每日一两人参就是十两也使得,只要阿莹能转醒,龙肝豹胎也给你找来。”
于田哭笑不得,连忙叮嘱:“此病需长期调理,切不可操之过急。”
裴镇自然满口答应,于田又细细叮嘱了一些日常的注意事项,这才随着裴元东去了外院的客房。
在去外院客房的路上,裴元东终是忍不住问道:“先生方才提到的逍云丹是否真有此药可治小妹之症?”
于田露出一副苦笑的神情道:“逍云丹是家师在一本上古医书中偶然所得,历经几十年炼制而成,常人吃了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病入膏肓之人则有延缓病情、吊命续命之功,如今别无他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裴元东听罢神色黯然,他强压住内心的波澜笑道:“一切仰仗先生,您千里迢迢而来,车马劳顿,客房一切皆已备好,先生尽可放心。祖父特意交待务必让先生多留几天,也好一尽地主之谊,与先生把酒言欢。”
于田再次道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就此在裴家的外院住下,每日都到内院中为裴莹诊脉、开方、亲自监督丫鬟婆子煎药、喂药,如此过了三日。
这天于田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向裴镇辞行启程回京。忽见外院服侍小厮急匆匆从外面奔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醒了…醒了…”
于田嗔道:“你把气喘匀了再说话,是谁醒了?”
小厮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对着于田深施了一礼道:“是三小姐…三小姐醒了,王爷让我赶快来请先生。”
于田手中的包袱应声落地,一瞬间脸上闪过一种惊喜、愕然、疑惑、迷茫交织在一起的神色,让他看起来面色古怪。
“于先生…王爷、二夫人和大公子还等着先生过去…”那小厮见于田呆愣愣立在原地,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于田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随小厮往内院赶去。过了垂花门,内院的婆子引着他进了朝曦堂的内室。
他一进去就看到临窗大炕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裴镇、裴元东、裴元西和二夫人蒋氏都在其中。
众人脸上皆是一副喜忧参半的表情,见他进来纷纷让出了一条路来。炕上原先昏迷不醒的少女此刻正靠在大引枕上,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茫然地打量着四周。
众人有的喊“阿莹”,有的喊“三小姐”,但不管旁人如何叫喊少女都表情木然,一双水气氤氲的大眼蕴满了迷茫、惊恐、彷徨和无措,仿佛是山林间落入猎人陷阱的小鹿,楚楚可怜,看着就让人心生怜爱。
于田稳了稳心神,走过去道了一声“三小姐得罪了”就坐在了炕边的锦杌上搭上了裴莹的脉,四周众人顿时鸦雀无声,屋内一时落针可闻。
于田刚一搭上脉心中便猛然一跳,裴莹的脉相虽仍有些虚弱,但却全然不似前几日的卒中之症。要知道此病是慢疾,要想痊愈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更何况裴莹早已病入膏肓药石无灵,自己的那番说辞本就是为了安抚裴镇而想出来的,逍云丹只是一味补药,有续命之效,但绝不能治本。
他又细细的观察裴莹的气色,少女依旧面色蜡黄,但已全然没有了前几日的死气,可见卒中之症确已痊愈。虽然心中诧异,但于田毕竟是做过太医院院使的人,很快就按耐住了心中的惊涛骇浪柔声道:“姑娘莫怕,你可能听见我说话?”
一直呆若木鸡的少女闻听此言终于有了反应,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众人大喜过望,裴镇更是激动地抓住裴莹的手老泪纵横:“阿莹,你可还识得祖父?”
少女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瑟缩了一下,拼命地想要挣脱裴镇抓着她的手,可她本就在病中又怎么敌的过裴镇的力道。由于太过用力,她整张脸都涨的通红,场面很是尴尬…
还是于田解围道:“王爷切莫心急,还请众位先到偏厅歇息片刻,我有几句话要问问三小姐,”
裴镇这才悻悻然地松开手。等众人依言鱼贯而出,于田这才柔声道:“姑娘可识得这是何处?”少女摇头。“姑娘可识得刚才那些人?”少女再次摇头。
于田犹豫了一下复又问道:“那姑娘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那少女眼中闪过一丝迟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于田心下了然,嘱咐旁边的丫鬟好生服侍,就退出了内室。裴镇等人俱在室外等候,看见他出来,都围了上去。于田对裴镇道:“王爷请借一步说话。”
院中的几架紫藤正是花开荼靡之时,空气中暗香浮动。于田和裴镇隔着院中的石桌相对而坐,两人面上皆是肃穆之色。
“…如今的结果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就转醒实在是意外之喜。阿莹只是暂时失忆而已,以后或能记起也未可知呀!”于田说的语重心长。
裴镇静默许久,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道:“阿莹逢此大难能转危为安,全赖于兄华佗在世、回春妙手,大恩不言谢。日后有用的着裴某人的地方,关中王府义不容辞!”
于田忙道:“这实是阿莹自己的造化呀,她是得上天眷顾、菩萨保佑之人,日后也定然能平安顺遂,裴兄且放宽心。”
裴镇点了点头,面色微霁。于田自谦了一番后又开了一些补气养血、调养身体的方子给裴莹。
二日后裴镇领着裴元东和裴元西于西安府城门为于田践行,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依依惜别之情溢于言表。除了于田来时乘坐的马车,后面还跟着十几辆满载各色金银玉器、绸缎布匹和西安府各色土仪、时令瓜果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京城而去…
就在众人辞别之时,朝曦堂内室临窗大炕上这几日一直微阖双眸闭目养神的少女终于睁开了眼睛,这次她的眼神不再迷茫困惑,而是透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坚定、明亮,璀璨的仿佛是夜空中明亮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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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醒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