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幽谷下了一场大雪，这场雪来得急，来得猛，没有任何征兆。
所有的将士几乎被大雪淹没了视线，只知道他们的帝君杀进了敌营，以一己之力杀光了敌方的所有将士。
那几位族长，被他活捉了回来，砍了手脚，剜了双眼，徒留一具身体，放在了瓮里浸泡。
从这一天以后，这场雪就一直没有停过，月幽谷长年不化的积雪平白厚了半人之高。
上官懿斩杀了敌军将士，自己也受了伤。
大家只记得那日他从鲜血中爬出来时，活像一个血球，除了一双迷茫而黑亮的眼睛外，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烟萝心疼地想为他疗伤，可是上官懿却只是抱起了叶泠若的尸体，在雪中慢慢前行，独自走回到他们的家。
神族有独门秘术，可以保存下死者的尸体不腐。
一般上神之身，过了几十万年几百万年，有可能会苏醒过来。
上官懿就找了一口水晶棺，他亲自给叶泠若换了一身大红的喜袍。
他坐在水晶棺前，拿着骡子带，认真地替她画眉。
手臂上的鲜血滴答到她脸上，他马上用手帕擦干净。
烟萝唤了他几次，可是上官懿却像没有听到一样，极其认真的为叶泠若画眉。
“狐帝，现在外面的将士都在等着你，月幽谷也在等着你，你却在这里浪费时间？”
她以为溪风月死了便会一了白了，但现在她明白了。
溪风月死了，上官懿也就死了。
烟萝心疼难忍，终是捂着心口也哭了出来。
上官懿给叶泠若化好了妆，怔怔地看了眼自己，嫌恶地皱了下眉，“来人，马上给我沐浴，我要沐浴。”
他一面喊一面疯狂地脱掉了自己的大氅，那件满是鲜血的大氅。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可思议地惊呼道，“我的手怎么了，为什么全是血，”他又扑回到水晶棺前，满眼忏悔，“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自己这么脏，我应该先沐浴更衣，然后再给你化妆，对不起，对不起。”
他抱着叶泠若的手，哭着亲吻，“我要给你一个最纯洁的婚礼，任何不干净的东西我都不想看到，我不允许脏东西玷污了你。”
烟萝早已哭得泣不成声，上官懿这个时候必定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他说要娶溪风月，便一定会娶。
可是，他这是在娶自己的姑姑呀，就算月幽谷不敢有意见，那整个神族呢，九重天呢？
烟萝想都不敢想。
上官懿沐浴完，身上的血还是流个不停。
伤口在温热的水里泡着，他感觉不出一点疼痛，只是嫌恶，无尽的嫌恶。
为什么他的血洗不干净，这么肮脏的自己，他要如何跟她成亲。
“啊！”上官懿将水桶炸开，跪在水中，终于伏身嚎啕大哭了出来。
他心中的恨最终被悔恨取代，变成了无穷无尽的痛。
他其实清楚的知道，从溪风月没有砍断他的双手双脚开始，这个溪风月就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她是谁，上官懿不知道，也从来不屑知道。
但他却记得，她出现后就一直在保护他。
她帮自己铲除异己，亲自把帝位让给了他。
他却一直怀疑她的用心。
他一面爱着她，一面又恨着她，心中的挣扎矛盾让他变态地抽走了她的半魂，让她痛不欲生。
他亲手害了他们的孩子，让她绝望。
当他再次以为她会报复自己时，她又一次给了他致命地打击。
她是为何要来到这里，又为何要以这么残酷的方式离开。
帝位传给他后，他似乎就没有再看到她脸上的笑容，但她眼里也没有恨意。
他记得自己最后看到她笑时，心里有多少狂喜。
他后悔了，他的猜忌，他的自负，让他的呼吸都痛了起来。
她冰冷的尸体终于让他尝到了什么是情爱的滋味，这种滋味好似一副毒药，早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像蔓藤一般在身体里生长着，蓁蓁浓茂。
每日每夜地折磨他，他现在就如同这瘫血水，早已模糊不堪了。
他只想永远地沉睡在这里，陪着她，永生永世地陪着她。
烟萝站在房外，听到里面崩溃的哭声，就好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都说上官懿是没有眼泪的。
其实人身肉长，哪会没有眼泪。
只是他从前不屑去哭，他认为这世上没有一件事值得他哭。
哭是软弱是无能，他从不认为自己软弱无能。
相反，上官懿是一个自负的存在。
他哭了，也就说明，他的自负被自己打败，他承认自己软弱无能。
这次，他是真的伤了。
*
两日后，上官懿真的在月幽谷举办了一场婚礼。
这是一场特殊的婚礼，除了烟罗，没有一个宾客。
上官懿没有告诉任何人，这种不伦的婚礼，请了别人也不会来。
九重天现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竟是狐族的事，他们管不了，但也觉得荒谬。
月幽谷的族长，更觉得上官懿荒诞，背后还指不定怎么骂他，又怎么会来。
上官懿抱着叶泠若的尸体，对着天地尊亲师，一一跪拜。
磕头时，他整个脸都快埋进了雪里，这是最虔诚的跪拜方式。
传说，虔诚的新人会幸福一辈子。
烟萝在远远地看着，上官懿满脸都是雪花，他目光呆滞，就这么抱着叶泠若完成了成婚仪式。
抱着她慢慢走进了新房。
他一身大红的喜袍，轻轻扫过纯白的雪。
叶泠若的脸上盖了红盖头，可是烟萝还是发现，她的尸体有腐烂的迹象。
本来溪风月是上神之躯，她不应该会腐烂才对。
这一点让烟萝也想不通。
但她知道，不能让上官懿这样下去了，他也快要腐烂了。
在某一天的早上，从前服侍叶泠若的小婢女突然性情大变，居然跑进了新房里，对着上官懿质问，“你现在凭什么抱着她的身体？她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她就不该把帝位传给你。”
外面的侍卫个个如惊弓之鸟，都倒吸一口凉气，头垂到胸口，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上官懿以前就很残暴，现在失了心般，更加残忍。
他想做的事，只要有人阻止，他马上拔剑就砍。
除了烟萝，已无人敢跟他讲话了。
不过上次烟萝跟他讲完话后，也被他打到吐血，至此，现在是人人自危。
这个不要命的小婢女果然义高人胆大，还敢在这个时候顶撞上官懿。
他们不知道的是，眼前的这个婢女小瑾是小念重生后的那个人，并不是从前的小瑾了。
小念也很奇怪，它本来以为自己魂飞魄散了，可就是上官懿不停地给叶泠若输真气，她的魂魄受到波及，居然附到了小瑾的身上。
有点悲惨。
变成人，它还是挺开心的，不过，它是个公狐狸，怎么变成了一个女人？
上官懿的目光冷冷地递了过去，身上的剑嗡嗡作响。
小念并不怕他，双手插腰，她现在能说话了，当然要把叶泠若的苦水都说出来。
“你以为她为什么要把帝位传给你？你以为失了孩子，她还能重新振作？”
“上官懿，或许你不懂，但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她喜欢你，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喜欢你。”
上官懿眸光一动，剑掉到了地上。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小念，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跌撞着走到她面前。
双手紧紧地抓着小念的肩膀，声音嘶哑地吼道，“你告诉你，她还说过什么？快告诉我。”
小念怒瞪他道，“她说过什么？你把她的半魂抽走，你让她如何讲话？这宫里有人把她当人看吗？他们都以为她不过是你的一个玩物，早晚会被你给杀了。”
那个时候，就连小念都是这么想的。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跟了叶泠若两世，其实她看得出来。
叶泠若虽为魔，但她并没有魔性。相反，以前的她还有点随性，只希望找个风景如画的地方躺平，逍遥度日。
若不是有些人死咬着她不放，她不会费尽心思去收拾他们。
若不是上官懿虚伪地一再帮助叶泠若，她也不会不可自拔地爱上他。
这一切不能说是谁的错，但走到这一步，上官懿确是亲手逼死了她。
她要去敌营吸走毒气屏障时，她的心就已经死了。
或许她太累了，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不管结局是好还是不好。
所幸，上官懿为她流了泪，她赌赢了。
“她吃不好，睡不好，没有人理她，也没有人爱她，她唯一爱的人却在想方设法折磨她，你觉得还需要我说什么吗？”
小念看见仿若失了魂魄的上官懿，冷笑道，“她现在死了，她得以超生，而你，就永远带着这份愧疚，坐在你的帝位上吧。”
她推开上官懿，走到叶泠若的尸体前，本想最后悼念一下。
可是，一阵扑鼻的血腥味差点让她干呕出来。
不对劲，溪风月的身体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有血腥味。
小念也算是有点灵性，她看到溪风月的嘴角有一丝血迹，这才猛然意识到。
上官懿想用灵血供养着溪风月的尸体。
因为这具尸体已经腐烂，如果没有灵血，根本撑不过一月。
溪风月是上神之躯，但她的身体被叶泠若霸占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已不能算是上神了。
死后尸体归于尘埃也是理所当然。
小念对着尸体拜了拜，看着瘫坐在地上，满脸是泪，还在喃喃‘我也爱她’的上官懿，擦干眼泪，轻轻摇了下头，转身走了出去。
她还好办，顶多就是在月幽谷度过千年，可是，叶泠若，到底回到了哪个时空？
她为叶泠若担心。
*
最近尘觅流浅经常有人失踪，侍卫不敢惊动上官懿，只能找烟萝。
她带着一队侍卫晚上躲藏在宫里各处，就是想看看，那些人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失踪。
结果等了一个晚上，她居然看到上官懿连杀了几个侍卫，抽干了他们的血。
他的样子不再俊美，反而披头散发，眼窝深陷，胡子不知多久没有刮过，已经有一脂长了。
他浑浑噩噩地杀了人，取了血，又浑浑噩噩地走回去，把那些血喂食到溪风月的嘴里。
“不用害怕，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他一面喂，一面喃喃自语，“我在想，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你活过来，一定有的，月幽谷没有，九重天也会有。”
那些侍卫的血顺着溪风月的嘴角顺进口中，灵气滋养着她的身体，让她快要腐烂的身体迅速恢复美貌。
上官懿喂完血，看着她出神良久，他伸出手颤颤地抚摸着她的脸，痴迷地不愿离去。
他俯下了身体，吻上了她的唇。
烟萝简直不敢直视这一幕，他居然跟一个死人.......
身后的盛林也是看得两眼冒金星，“烟萝姑娘，帝君这可怎么办？”
盛林是上官懿不久前才收下的贴身侍卫，十分尽衷。
烟萝抚着额头，感觉喉咙有东西堵着，她呕了一声，吐了一口血出来。
上官懿无药可救了。
她犯一个错误，不该低估了上官懿对溪风月的爱，他若不是爱的深沉，便不会那样对她。
是她的错，她当时不应该见死不救。
烟萝脸色苍白，脑海中时常在想起从前的少年，冷漠、残忍、在他的心里只有权利才是最真实的。
他忍辱负重了多年，从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目光从来不曾后悔与害怕。举手投足，杀伐果断。
而眼前的少年早已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他早已忘了自己当初的初衷。
现在只要溪风月能活过来，别说帝位，要了他的命都行。
烟萝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她必须要让上官懿忘这些事。
可是那样......
就在她犹豫不决之际，上官懿不知想起了什么，竟然杀到了九重天，找天君索要一本邪术秘籍。
他好像记起那里面有一种可以让人复活的方法。
天君当然是不给，他就在九重天大大出手。
而九重天只有东岳帝君能与他打成平手，一时间，天君震怒，打算大军攻进月幽谷。
烟萝知道她不能再等了。
她用刀子剜了自己的心头血交予盛林，只希望上官懿能忘记溪风月，做一个合格的帝君。
至于她。
做错了事，她就必须以死相抵。
*
又是一年的隆冬，在小念看来都差不多。
月幽谷四季是冬，早已没有分别。
这是叶泠若离开的第一千个年头了。
上官懿喝下了烟萝的心头血，真的将溪风月忘的一干二净。
小念埋葬了溪风月的尸体，在月幽谷当了一个小小的婢女。
这一千年来，六界发生了不少的改变。
首先是叶泠若本尊并没有死，她得知魔族覆灭后，也没有再继续挑起战争，而是归降了神族。
她现在还是住在魔地洞天，却鲜少露面。
偶尔小念想念叶泠若时，会偷偷去看看她的样子。
上官懿的事六界中无人敢再提起，他带领着月幽谷走向了繁荣昌盛。
最近，洛星君的女儿好像看上了他，非他不嫁。
他为难，左□□人来提亲。
可都被上官懿拒之门外。
小念想，不知道叶泠若现在在什么地方了，还能不能和上官懿再续前缘？
千年已过，她应该醒过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