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军营中,潭清身披黑色大氅,在军帐外仰头看向天空。
空阙谷的天不比别的地方,总要更近一些。
鹰待的地方,永远向天。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父亲便打断了他的翅膀,把他推下了万丈深渊。
巨烈的疼痛和即将到来的恐惧让他有一瞬间的绝望。
然而只是一刹那,当他那份求生的心死灰复燃时,他忍着巨痛震动了翅膀,就即将就摔得粉身碎骨时,倔强地展翅。
他的手臂断了,无法飞上悬崖,只能飞到最近的一处山壁上歇息。
他自己一个人,在空旷得都能听到回音的山谷间,不断地舔砥着伤口。
山中有野兽时常出没,他不能在此久留,待伤口好些,便又震动翅膀。
那种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挥舞着翅膀,骨头断了,还连着筋,震动吃力,毫无知觉。
他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嗄嗄作响,他飞飞停停,每一次根本飞不了多高。
几天几夜,他没吃没喝,全靠着自己想要生存下去的意念维持着。
当他终于飞到悬崖上时,他看到父王的眼中流露出了欣慰之色。
鹰族之所以强大,成为神族的依靠,完全败他们的残忍所致。
在鹰族只要能生存下来的人,都是个中骁勇。
“上君,我们的兵马已经清点完了,完全可以和那个狗贼一决高下,只等您一听令下。”左柯在他身后,出言打断了他的思绑。
莫涛愧怍道,“臣不知上君有难,救驾不及,还望上君恕罪。”
潭清并未转身,还在出神,“明日,你便亲自上阵吧。”
“是。”
朱正刚走过来请缨道,“我和莫长老一起去。”
莫涛道,“朱长老还是留下来一起保护上君,我一人前往就是。”
朱正刚摆了摆手,“我怕那狗贼狡猾,你一人应付不了。”
莫涛还想说什么,朱正刚径自下了决定,“就这么定了,有我在,万无一失。”
莫涛笑道,“你还是这个脾气,永远沉不住气。”
潭清听他们在身后你一言我不语,竟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他在想,叶泠若应该死了吧。
潭澈知道他的计谋,定然大怒,她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
她死了,为何他心里沉甸甸的。
左柯似乎猜出了他的心事,走近了几步,在他身后声音极小道,“刚才王宫里传来消息,说那狗贼抓了一个女子,正绑在牢里。”
一句话,仿若晨曦初醒,黑夜破晓。
潭清蓦地转过了身,眼中是别人所看不到的希望,“她还活着?”
左柯无声无息地点头。
他看见潭清的脸上流露出了不易察觉的欣喜,可是没过多久,他又开始黯淡失落。
不用他说,左柯也明白,落在潭澈的手里,还不如死了好。
他会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
*
清澈的话,叶泠若一个字都不相信,她大骂了他,也激怒了他。
潭澈用一根长长的木棍打折了她的腿,让她连站都不可能站起来了。
她只能依靠着手腕的力量吊在铁链上,透皮磨骨,也不过如此。
小花猫在她脚下,换了一个角度,换了一个心境,他虽然不记得自己如此折磨过她,但斯情斯境,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悯。
他们兄弟之间的战争,居然会连累了一个小小的婢女。
她还不是空阙谷的人。
叶泠若双手彻底麻木了,她全身上下都没有了知觉。
她在晕迷中还是呓语地叫着一个男人的名字,“潭清,潭清……”
她不相信是潭清骗了她,牺牲了她。
在玄境中的几天几夜,他们是那么的亲密,她不信他能忍下心这样做。
她想见潭清,非常想他。
突然间,她的腹部一阵巨痛,她佝偻起身体,咬着牙叫喊了出来。
外面的侍卫进来看时,才发现她的身下都是血,浓重的铁锈味弥满了整间牢房。
“快去告诉公子,这女的是不是要不行了?”
叶泠若在疼痛中听到外面的侍卫跑来跑去的声音,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流血,但总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永远地离开了她。
等到潭澈赶到时,终于把她从铁链上放了下来。
然后,有一个中年女子端了盆热水进来,只看了一眼她的血,便摇头道,“孩子保不住了。”
叶泠若大脑嗡了一声,她双手想支撑着起来,可是手腕却使不出力气,她满头大汗,抓着那个女子的衣角慌乱问道,“什么孩子,你在说什么?”
那女子见她可怜,小小年纪便遭受了这样的痛苦,好心向潭澈求情道,“你刚刚流产,现在十分虚弱,如果不将养的话,可能命不久矣。”
以潭澈的为人,如果这个女孩对他没有用处,他早就杀了她。
现在把她留下来,肯定也是不希望她死。
叶泠若失神了片刻,蓦然大哭了出来,“不,我要我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怀孕了,她自己居然不知道。
这个孩子不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的,却是她和潭清的孩子,是她的啊!
潭澈的眉头紧紧蹙起,不知是喜悦还是惊讶,“你居然怀了他的孩子?哈哈 ,潭清一向不近女色,他居然让你怀孕了?痴毒的威力果然强大。”
叶泠若趴在地上,双手掐进地里,指甲里全是污浊的泥土。
她恶狠狠地转眸看他,“潭澈,你记住今天的一切,早晚我要让你连本带利的还给我的孩子。”
潭澈摊了摊手,一派无辜道,“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让你来送死的,要怪你就怪潭清好了。”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她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小球,哭得泣不成声。
她告诉自己,不能相信这个狗贼。
潭清不会这么对她,他不会。
这时,门外来报,“公子,朱正刚和莫涛两位长老率兵攻进王宫。”
潭澈嘴角一勾,“来得正好,我们走。”
他们和莫涛汇合了?
潭清到达了北山?
叶泠若瞪着眼睛,信念在一点点被击垮。
这一仗听说打得十分激烈,足足三天三夜,凡尘已过三载。
但最后他们还是败了。
朱正刚和莫涛都是空阙谷一等一的高手,却是败给了潭澈。
听说潭澈用莫涛的妻儿要胁,莫涛一度想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儿,但朱正刚却不许,二人争执间,才让潭澈有了得手的机会。
叶泠若听说这件事是在三天以后。
那日,那个女子还算仁厚,帮她清理了污血。
她亲眼看着一小团血肉从她体内被取了出来,它甚至还未成人形,像被包裹在花蕊中的小芽。
却被扼杀在了狂风巨浪中。
那女子还给了她一条厚厚的毯子,“你刚流了产,地上冷,垫着这个吧,别落下病。”
她扼腕着摇了摇头,“多好的姑娘,造孽了。”
叶泠若手脚都动弹不得,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就这么干巴巴地望着上面,那一小块的天窗。
心里已经麻木了。
现在就算有一把剑刺破她的心脏,她可有都感觉不到疼了。
这时,清荷走进了牢房里,她蹲在叶泠若面前,声音哽咽,“你还好吗?怎么会这样?”
她颤抖的手抚上叶泠若的肩膀,垂着头低泣。
叶泠若抬起了头,她的眼窝深陷,整个人憔悴不堪,瘦得好像骷髅一般。
她抓住清荷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告诉我,不是潭清,不是他要利用我的,对不对?”
清荷动了动唇,眼睛湿润,“......我想,大表哥应该有不得已的苦衷。”
“不!”叶泠若一把推开了她,抱着自己的头痛苦地大喊,“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
“小玉......”
隔壁的牢房有人进来,厚重的铁链声打断了清荷的话。
她小心翼翼道,“我要先走了,你别乱想,我会求求二表哥,让他把你放了的。”
说完这话,她先一步离开了牢房。
小花猫在她身边又叫了几声,好像在安慰她。
它现在也不记得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它希望她能坚强。
如果最后的结果没有改变,她和潭清会幸福的。
牢房外,容彩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看见清荷先是福了福身。而看到地上躺着的人后,冷笑道,“居然是你,我还以为是一团蛀虫,啧啧啧,真是可怜,居然人不人鬼不鬼的。”
那日最后,秋夏被杀,但她和景心都活了下来。
她是奉了命令来这里送饭的。
本以为囚的是个男子,没想到冤家路窄。
她把饭菜放到了地上,见躺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叶泠若,假意笑着问道,“你动不了了,要不要我喂你呀?”
说着,她动手舀了一勺子稀饭,灌进她的口里,“吃呀,我现在喂你了,你吃呀?”
叶泠若左躲右闪,就是不肯张嘴。
容彩掐住她的嘴,像填鸭子般一勺勺往她嘴里送,她恶狠狠道,“还敢给你脸色看,真是不知好歹。”
稀饭呛进喉咙里,叶泠若一阵猛咳,身体一翻,嘴里的东西全都吐到了容彩的身上。
她大叫了一声,跳起来掸着自己的衣服,越看叶泠若越是心生厌恶,“死贱人,你去死吧。”
她把剩下的稀饭全都倒在了叶泠若受伤的手腕上。
稀饭烫着蒸蒸的热气,她的手腕白骨森林,一碗泼上去,有如在热油中炸了一次。
她举着自己的双手,疼得大叫出来。
小花猫上前一口咬在了容彩的腿上,早知道这个婢女心肠狠毒,早就该杀了她。
容彩吃疼,一脚把小花猫踢飞。
隔壁的牢房,有一人大声训斥道,“竟敢在此放肆,你找死。”
容彩一转头,见隔壁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顿时吓得屁滚尿流。
隔壁的男子从栅栏里探了个目光进来,打量了一会儿叶泠若,一拍大腿,“原来是你。”
叶泠若挣扎着转头,瞬间,眼睛亮了起来。
隔壁的男子居然是朱正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