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崖的风,比别处更冷。
宋清玉蜷缩在崖边的石窟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道浅浅的魔纹。已是深秋,崖上的草木早已枯黄,唯有几株倔强的松柏,还顶着稀疏的绿,在风中抖索。
自那日被逐到思过崖,已过去整整三月。
起初他还抱着一丝期待,总觉得师尊气消了,便会像从前那样,踏着晨光来接他回去。他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将石窟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学着镇上的样子,在石壁上画了盏小小的莲花灯——就像那年灯会,师尊陪他放的那盏。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别说司落叶的身影,连个送食的弟子都来得越来越疏懒。有时隔上两日,才会有人将一钵冷掉的斋饭丢在崖边,像是在喂野狗。
宋清玉也不恼,只是默默将饭食拿回石窟,就着崖缝里渗下的清水咽下去。他知道,这是宗门里那些人看他失了势,故意作践他。从前有师尊护着,谁都敬他三分;如今师尊震怒,将他贬到这思过崖,那些平日里嫉妒他的、看他不顺眼的,自然要寻个由头踩上几脚。
他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师尊。
可师尊……似乎真的不要他了。
那日在清景殿,师尊震怒的脸,冰冷的呵斥,还有那句“没我的命令不准出来”,像淬了冰的针,日夜扎在他心上。他有时会想,若是那日没说那些话,是不是还能像从前那样,每日陪着师尊练剑,在藏书阁里看书,哪怕只是远远看着师尊的背影,也好过这无边无际的孤寂。
“咳咳……”
喉间的痒意又涌了上来,宋清玉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思过崖的寒气太重,他本就因修炼避火诀伤了根基,如今更是每况愈下,夜里常常咳得无法入睡。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丹药吞下。这是临走前,陈郎中偷偷塞给他的,说是能固本培元。陈郎中还说,师尊虽罚了他,心里却是记挂的,让他好生保重,等师尊气消了,自然会接他回去。
宋清玉攥紧瓷瓶,眼眶有些发热。
真的会吗?
这日清晨,宋清玉正在崖边修炼。他运转着灵力,试图抵御那刺骨的寒风,忽然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
他心中一动,抬头望去,只见几个穿着外门弟子服饰的少年,正朝着石窟走来。为首的是个高个子少年,脸上带着倨傲的笑,正是平日里最看他不顺眼的外门弟子李平。
宋清玉皱了皱眉,停下修炼。他与这些人素无交集,不知他们来思过崖做什么。
“哟,这不是宋师兄吗?”李平走到他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在这思过崖住得还习惯?”
宋清玉没理他,转身想回石窟。
“站住!”李平身后的一个矮个子弟子喊道,“李师兄跟你说话呢,没听见吗?”
宋清玉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他们:“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宋师兄了?”李平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嫉妒,“想当初,宋师兄可是师尊跟前的红人,风光无限。没想到啊,也有今天。”
宋清玉的脸色沉了沉:“说完了吗?说完就请回吧。”
“急什么?”李平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株枯萎的灵草,“我们听说宋师兄在思过崖缺医少药,特意给你送点好东西来。”
宋清玉看着那株枯萎的灵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灵草名叫“凝魂草”,是炼制凝神丹的主材,极为珍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枯萎了?
“这是……”
“这你就别管了,”李平将锦盒塞到他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宋师兄好好享用,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完,他带着那群弟子,大笑着离开了。
宋清玉握着那个锦盒,心中满是疑惑。他看着李平等人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些人平日里对他避之不及,今日怎么会好心送药来?
他打开锦盒,仔细看着那株枯萎的凝魂草。忽然,他发现草叶上似乎沾着一些黑色的粉末,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这不是凝魂草该有的味道!
宋清玉心中一惊,猛地将锦盒丢在地上。他想起陈郎中曾说过,有一种毒草名叫“蚀心草”,外形与凝魂草极为相似,只是草叶上会有黑色的粉末,若与人的灵力相触,便会侵蚀经脉,让人修为尽废。
李平他们……是想害他!
果然,没过几日,宗门里便传出了流言。
说宋清玉在思过崖不知悔改,竟然私藏蚀心草,意图修炼邪功,危害宗门。
消息传到思过崖时,宋清玉正在给石壁上的莲花灯添色。听到那几个送饭弟子的议论,他握着石子的手猛地一颤,石子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听说了吗?那个宋清玉,真是个白眼狼。”
“可不是嘛,清景仙尊那么疼他,他竟然还想修炼邪功。”
“我看他就是被魔种附身了,上次在南疆就听说他被妖兽所伤,说不定早就入了魔道。”
“嘘……小声点,这话要是被仙尊听到,有你好果子吃。”
那些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进宋清玉的耳朵里。他猛地站起身,朝着那几个弟子喊道:“我没有!我没有私藏蚀心草,更没有修炼邪功!”
那几个弟子被他吓了一跳,见他衣衫褴褛,面色苍白,眼中闪过一丝鄙夷,转身就跑,嘴里还嘟囔着:“疯子,真是个疯子。”
宋清玉看着他们跑远的背影,浑身都在颤抖。他想冲出去,想告诉所有人他是被冤枉的,可他不能。师尊有令,没他的命令,不准出思过崖。
他跌坐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他?
他想起李平那张倨傲的脸,想起那些恶毒的流言,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寒意。这一切,恐怕不仅仅是李平等人的报复那么简单。
思过崖虽偏,却也有弟子看守。李平他们能将蚀心草送进来,还能让流言传得这么快,背后一定有人撑腰。
是谁?
宋清玉猛地睁开眼睛,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
大师兄,霜霜凌云。
霜凌云是宗门里资历最老的弟子,一直掌管着外门事务。从前他在时,霜凌云对他还算客气,可他总觉得,霜凌云看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尤其是在师尊越来越看重他之后,那敌意便越发明显了。
难道是他?
宋清玉不敢确定,却也想不出其他人选。他只觉得一阵无力,在这思过崖上,他就像一只被困住的鸟,只能任人宰割。
流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提议,要将宋清玉从思过崖押回来,废去修为,逐出宗门。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思过崖。
是陈郎中。
陈郎中背着药箱,踉踉跄跄地走进石窟,看到宋清玉那副模样,眼眶顿时红了。
“小公子……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宋清玉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陈郎中,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就要被人欺负死了!”陈郎中放下药箱,拿出诊脉的丝线,“快,让我看看。”
宋清玉乖乖伸出手。陈郎中诊了脉,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回事?你的经脉怎么会受损这么严重?”陈郎中看着他,眼中满是担忧,“是不是又强行运功了?”
宋清玉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夜里总咳得厉害。”
陈郎中叹了口气,从药箱里取出几瓶丹药,塞到他手里:“这是我新炼的疗伤药,你按时服用。还有这个,”他拿出一个小小的暖炉,“里面是上好的炭火,能驱驱寒。”
宋清玉握着那些丹药和暖炉,心中涌上一股暖流:“多谢陈郎中。”
“谢什么,”陈郎中看着他,欲言又止,“小公子,外面的流言……你都听说了吧?”
宋清玉点点头,脸色苍白:“我是被冤枉的,是李平他们陷害我。”
“我知道,”陈郎中叹了口气,“可现在没人信你啊。连几位长老都动了怒,说要严惩你。”
宋清玉的心猛地一沉:“那……师尊呢?师尊知道吗?”
提到司落叶,陈郎中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什尊他……还在闭关。”
“闭关?”宋清玉愣住了,“师尊什么时候开始闭关的?”
“就在你被送到思过崖的第三日,”陈郎中道,“仙尊说要冲击化神期,让所有人都不要打扰他,连长老们都见不到他。”
宋清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
原来,师尊不是气消了没来接他,而是根本就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想起那日在清景殿,师尊震怒的样子,想起自己说的那些话,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若是师尊出关后,听到那些流言,会不会真的以为他修炼了邪功?会不会……真的再也不要他了?
“陈郎中,”宋清玉抓住他的手,眼中满是恳求,“您能不能帮我告诉师尊,我是被冤枉的?我没有修炼邪功,我真的没有……”
陈郎中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中一阵刺痛。他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小公子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告诉仙尊的。仙尊那么疼你,肯定不会信那些流言的。”
可他心里也没底。仙尊这次闭关非同小可,冲击渡劫期本就凶险万分,若是被这些事打扰,走火入魔都有可能。长老们早已下令,任何人都不得在真人闭关期间前去打扰,他又怎么可能进得去?
陈郎中看着宋清玉那充满期待的眼神,终究还是没敢说出实情。他只是从药箱里拿出更多的丹药,塞到宋清玉手里。
“这些药你都收好,好好保重身体。等真人出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完,他便匆匆离开了,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
宋清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紧紧攥着那些丹药,指节泛白。
会好起来的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思过崖的风,越来越冷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是半年。
宋清玉的身体越来越差,咳嗽也越来越严重,有时甚至会咳出带血的痰。陈郎中送的那些丹药,也快要吃完了。
而外面的流言,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甚至有人说,看到他在思过崖上修炼邪功,引来了魔气。
李平等人更是变本加厉,不仅送来的饭食越来越差,有时甚至还会在崖边辱骂他,扔石头砸他。
宋清玉起初还会反驳,后来也就麻木了。他只是默默地躲在石窟里,一遍遍地修炼着师尊教他的剑法,一遍遍地在石壁上画着那盏莲花灯。
他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会被这无边的孤寂和绝望吞噬。
这日,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宋清玉躺在石窟的草堆上,咳得撕心裂肺。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像这崖上的落叶,终会归于尘土。
他想起了灵江村的柴堆,想起了师尊温暖的怀抱,想起了南疆火山的烈焰,想起了陇源镇的花灯……那些记忆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中闪过,最后定格在师尊那张温和的脸上。
师尊……
若是能再看您一眼,该多好。
就在他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忽然听到崖边传来一阵喧哗声。
“快!就是这里!”
“据说那魔头就在这石窟里!”
“大家小心点,他修炼了邪功,不好对付!”
宋清玉心中一惊,强撑着坐起身,朝着崖边望去。只见一群穿着内门弟子服饰的人,正拿着法器,朝着石窟走来。为首的,正是大师兄霜凌云。
霜凌云穿着一身白衣,脸上带着冰冷的表情,看着石窟里的宋清玉,眼中满是厌恶。
“宋清玉,你可知罪?”
宋清玉看着他们,心中满是疑惑:“我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霜凌云冷笑一声,“你私藏蚀心草,修炼邪功,引魔气入体,还敢说自己无罪?”
“我没有!”宋清玉猛地站起身,“我是被冤枉的!是李平他们陷害我!”
“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霜凌云拿出一株枯萎的灵草,正是那日李平塞给宋清玉的那株,“这蚀心草是从你石窟里搜出来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宋清玉看着那株灵草,心中一沉。他明明已经把它丢了,怎么会又出现在石窟里?
“不是我的!我早就把它丢了!”
“丢了?”霜凌云挑眉,“谁能证明?我看你是修炼邪功走火入魔,连自己做过什么都忘了吧。”
他身后的弟子们也纷纷附和:
“就是!肯定是他!”
“这种魔头,就该废去修为,逐出宗门!”
“杀了他!杀了他以儆效尤!”
宋清玉看着那些群情激奋的弟子,看着霜凌云那张冰冷的脸,忽然明白了。
这一切,都是霜凌云安排的。李平只是他的棋子,目的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清玉忽然想起了师尊。难道……是因为师尊?
他看着霜凌云,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大师兄,你处心积虑地陷害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霜凌云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笑:“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宗门,为了师尊!像你这种心术不正的魔头,根本不配待在师尊身边!”
宋清玉的心猛地一颤。原来如此。
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再说一遍,我没有修炼邪功。我是被冤枉的!”
“冤枉?”霜凌云冷笑,“等我废了你的修为,看你还怎么狡辩!”
说着,他举起手中的长剑,朝着宋清玉刺来。
宋清玉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却还是下意识地运转起灵力,想要抵挡。可他的身体早已油尽灯枯,灵力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就在长剑快要刺到他身上的时候,忽然一道金光从石窟深处飞出,挡在了他面前。
“铛”的一声,霜凌云的长剑被弹开,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惊讶地看着那道金光。
宋清玉也愣住了,那道金光……是师尊给他的赤焰符!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果然空无一物。想必是刚才咳得太厉害,不小心掉了出来,滚到了石窟深处。
赤焰符悬浮在宋清玉面前,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形成一道金色的防护罩,将他护在里面。
霜凌云看着那道防护罩,眼中闪过一丝嫉妒和愤怒:“师尊的赤焰符?哼,像你这种魔头,也配用师尊的东西?”
他再次举起长剑,朝着防护罩砍来。
“铛!铛!铛!”
长剑砍在防护罩上,发出刺耳的响声,却始终无法将其攻破。
霜凌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身后的弟子们也开始焦躁起来。
“大师兄,这防护罩太厉害了,我们攻不破啊!”
“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耗在这里吧?”
霜凌云咬着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放火烧!我就不信烧不破这防护罩!”
弟子们愣了一下,随即纷纷拿出火折子,点燃了石窟周围的枯草。
深秋的草木干燥易燃,很快便燃起了熊熊大火。火舌舔舐着防护罩,发出“滋滋”的响声。防护罩的光芒渐渐暗淡下来,显然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宋清玉看着外面熊熊燃烧的大火,感受着越来越高的温度,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
师尊……
看来,我真的再也见不到您了。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师尊的模样。灵江村的初遇,碧云宗的朝夕相处,极北之地的生死相依,南疆火山的舍命相护……那些温暖的记忆,像一道道光,短暂地驱散了他心中的黑暗。
若是有来生……
他忽然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释然。
若是有来生,我还想做您的弟子。
就在防护罩快要破碎的那一刻,忽然一声惊雷响彻云霄,紧接着,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深秋落雪,本就罕见。可更让人惊讶的是,那些雪花落在火焰上,不仅没有被融化,反而让火焰渐渐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