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玉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师尊的心思，是在一个落雪的清晨。
演武场的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司落叶正站在场中指点他剑法，素白的道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的里衣。晨光落在他发梢，将那几缕不易察觉的银丝染成了淡金，侧脸的轮廓在雪光中显得格外柔和，连平日里微蹙的眉头都舒展着，像被月色浸润过的玉。
“这里的发力不对，”司落叶执起他的手腕，指尖微凉的触感顺着经脉一路蔓延到心口，“凝霜剑属冰，需以柔克刚，你太急了。”
他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清冽的冷香，混着雪天特有的湿润空气，在宋清玉鼻间萦绕不散。宋清玉忽然觉得喉间发紧，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连呼吸都乱了半拍。
“看清了吗？”司落叶松开手，退后半步，亲自示范。长剑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剑光如流水般淌过雪地，带起的雪沫子在晨光中闪烁，却连他衣袍的边角都未曾沾湿。那姿态从容写意，像是在作画，又像是在起舞，看得宋清玉怔在原地，连眼睛都忘了眨。
直到司落叶收剑回鞘，他才猛地回过神，脸颊不知何时已泛起热意。“弟子……记下了。”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师尊的眼睛，生怕那点不该有的心思会从眼底泄露出来。
自南疆回来后，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多。
有时是深夜疗伤，师尊的手掌抵在他后心，温和的灵力缓缓流淌，他能清晰地闻到师尊衣襟上的冷香，那味道让他安心，却也让他心慌；有时是在藏书阁，两人并肩坐着看书，师尊垂眸时睫毛投下的阴影落在书页上，他会盯着那片阴影出神，连书上的字都看不进去；有时是在膳房，师尊将他不爱吃的青菜夹到自己碗里，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他的筷子，那短暂的触碰都能让他心跳漏掉半拍。
他知道这是错的。司落叶是他的师尊，是救他于水火、护他周全的人，他该敬他、爱他，却不该生出这等逾越伦常的心思。可感情这东西，从来由不得人控制，就像春日里破土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便会不顾一切地疯长。
宋清玉开始刻意回避。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黏着司落叶，练剑时会站得远一些，吃饭时会加快速度，甚至找借口减少去清景殿的次数。他以为这样就能将那份心思压下去，却没想到越是压抑，思念就越是汹涌。
这日午后，宋清玉正在自己的院落里修炼。他运转着灵力，试图将所有杂念摒除，可脑海中浮现的，却全是师尊的身影。一时心神不宁，灵力猛地逆行，他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吐在了雪地上，染红了那片洁白。
“怎么回事？”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宋清玉心中一惊，急忙转过身，只见司落叶不知何时站在了院门口，脸色凝重地看着他。
“师尊……”宋清玉下意识地想擦掉嘴角的血迹，却被司落叶快步上前按住了手。
“又强行运功了？”司落叶的眉头紧紧蹙起，指尖探上他的脉搏，“你的灵力本就因修炼避火诀受损，为何还如此不知轻重？”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更多的却是担忧。宋清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慌乱，低声道：“弟子知错了。”
司落叶叹了口气，扶着他在石凳上坐下，取出随身携带的疗伤丹药，递到他嘴边：“服下。”
宋清玉乖乖张嘴吞下，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稍稍缓解了体内的不适。
“到底在想什么？”司落叶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沉静地看着他，“从南疆回来后，你就一直不对劲。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有什么心事？”
宋清玉的心猛地一跳，避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没有，弟子只是……最近修炼遇到了瓶颈，有些急躁。”
司落叶显然不信，但也没有再追问，只是道：“修炼之事，贵在循序渐进，切不可急于求成。你若是遇到了难处，可以跟我说，不必自己硬撑着。”
“弟子知道了，多谢师尊。”宋清玉低着头，不敢看他。
司落叶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道：“明日随我下山一趟吧。”
宋清玉愣住了：“下山？”
“嗯，”司落叶点点头，“山下的镇子要举办灯会，带你去散散心，或许对你的修炼有好处。”
宋清玉心中一动，抬起头，正好对上司落叶温和的目光。那目光像春日里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霾。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好。”
第二日一早，两人便下了山。
山下的镇子名叫陇源镇，因镇中心有一座楼而得名。此时正值元宵佳节，镇上张灯结彩，一派热闹景象。街道两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有兔子灯、莲花灯、走马灯，远远望去，像一条璀璨的星河。
宋清玉自小在碧云宗长大，很少下山，看到这般热闹的景象，眼中不由露出好奇的神色。他跟在司落叶身后，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听着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心中那点因心事而起的郁结，似乎真的消散了不少。
“想吃这个吗？”司落叶指着路边一个卖糖画的小摊，笑着问道。
宋清玉看了一眼那晶莹剔透的糖画，摇了摇头：“弟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司落叶却没理会他，走上前对摊主道：“来一个兔子的。”
不一会儿，一只栩栩如生的糖兔子便递到了宋清玉手中。糖画甜丝丝的，带着阳光的味道。宋清玉握着那只糖兔子，看着司落叶的背影，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暖流。原来在师尊心里，他还是那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
两人随着人流往前走，来到了望月楼前。望月楼是镇上最高的建筑，此时楼前围满了人，都在仰着头看楼上悬挂的灯谜。
“师尊，我们也去猜灯谜吧？”宋清玉提议道，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司落叶笑着点头：“好。”
两人挤到人群前，抬头看向那些悬挂的灯谜。宋清玉的目光很快被一条灯谜吸引住了：“小时穿黑衣，大时穿绿袍，水里过日子，岸上来睡觉。打一动物。”
“是青蛙。”宋清玉脱口而出。
司落叶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错。”
宋清玉兴冲冲地跑到兑奖处，报出了答案，果然中了奖，奖品是一个小巧玲珑的莲花灯。他拿着莲花灯，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司落叶看着他灿烂的笑脸，心中也跟着泛起暖意。他忽然觉得，或许自己真的太过紧绷了，偶尔这样放松一下，也未尝不可。
夜幕降临，街上的灯笼全部亮起，整个镇子都被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中。人们纷纷提着自己的花灯，来到镇外的河边，将花灯放入水中，许下心愿。
宋清玉也提着自己的莲花灯，跟着司落叶来到河边。河水清澈，倒映着岸边的灯火和天上的明月，美得像一幅画。
“师尊，我们也放灯吧？”宋清玉看着司落叶，眼中满是期待。
司落叶点点头：“好。”
两人将莲花灯轻轻放入水中。莲花灯顺着水流缓缓漂远，像一颗闪烁的星星。宋清玉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许下心愿。
“在许什么愿？”司落叶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宋清玉睁开眼睛，脸颊微红：“没什么，就是……希望师尊能一直安好。”
司落叶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笑了笑：“傻孩子。”
两人站在河边，静静地看着那些漂远的花灯，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烟火气，温馨而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司落叶忽然道：“清玉，你还记得灵江村吗？”
宋清玉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记得。”
“那时你才那么小，”司落叶的目光望着远方，仿佛陷入了回忆，“蜷缩在柴堆里，像只受惊的小鹿。我带你回碧云宗的时候，你一路上都紧紧抓着我的衣角，生怕我把你丢下。”
宋清玉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红：“弟子永远都不会忘记，是师尊给了弟子第二次生命。”
司落叶转过头，看着他：“我带你回碧云宗，是希望你能平安长大，修炼成仙，不再受世间疾苦。可我没想到……”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没想到，你会经历这么多危险。”
“弟子不怕，”宋清玉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只要能陪在师尊身边，弟子什么都不怕。”
司落叶的心猛地一颤，看着少年眼中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他不敢深究。他移开目光，看着水中漂远的花灯，轻声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嗯。”宋清玉点点头，跟上他的脚步。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宋清玉看着司落叶的背影，心中那点刚刚被压下去的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太过直白，或许已经引起了师尊的怀疑。可他不后悔，能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哪怕只有一半，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回到碧云宗时，已是深夜。月色如水，洒在青石板路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银光。
“师尊，弟子先回去了。”宋清玉停下脚步，对司落叶道。
“嗯，”司落叶点点头，“早点休息，明日还要练剑。”
“是。”宋清玉应了一声，转身想走，却被司落叶叫住了。
“清玉。”
宋清玉回过头：“师尊还有事吗？”
司落叶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以后不必刻意回避我。”
宋清玉的心猛地一跳，脸上瞬间飞起红霞。他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竟然被师尊看出来了。
“弟子……”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司落叶笑了笑：“我是你的师尊，有什么话，有什么难处，都可以跟我说。不要一个人扛着。”
“弟子知道了，多谢师尊。”宋清玉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
司落叶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疼惜，随即道：“回去吧。”
“是。”宋清玉应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开。他不敢回头，怕自己会忍不住扑进师尊怀里。
司落叶站在原地，看着少年匆匆离去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才缓缓收回目光。他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明月，眉头微微蹙起。
他不是傻子，宋清玉最近的反常，他都看在眼里。那躲闪的目光，那泛红的脸颊，那欲言又止的神情，都让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一直把宋清玉当作自己的孩子，悉心教导，呵护备至，从未想过其他。可今日在河边，少年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光芒，却让他不得不正视一个他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
这个孩子，对他的感情，似乎已经超越了师徒之谊。
司落叶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了清景殿。
接下来的日子，宋清玉没有再刻意回避司落叶，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般融洽。可宋清玉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对师尊的心思，像一颗埋在心底的种子，虽然没有破土而出，却在悄悄生根发芽。
而司落叶，也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看宋清玉的眼神，多了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他偶尔会在练剑时失神，被宋清玉发现后，又会慌忙移开目光；甚至有几次，宋清玉无意中靠近他时，他会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宋清玉知道，师尊或许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心思。这个认知让他既恐慌又期待。恐慌的是，他怕师尊会因此疏远他；期待的是，或许师尊对他，也并非全无感觉。
这日，两人正在演武场练剑。宋清玉一招不慎，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司落叶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了回来。
宋清玉猝不及防，撞进了司落叶怀里。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冷香，耳边是师尊沉稳的心跳声。他的脸颊瞬间爆红，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
司落叶也愣了一下，随即松开手，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小心点。”
“多谢师尊。”宋清玉低着头，心脏砰砰直跳，连声音都在发颤。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演武场上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司落叶才开口道：“今日就练到这里吧。”
“是。”宋清玉应了一声，默默地收起了剑。
司落叶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烦躁。他转身就走，脚步有些仓促。
宋清玉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他知道，师尊是在刻意避开他。
接下来的几天，司落叶果然很少再找宋清玉。宋清玉去清景殿找他，他也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宋清玉心中越来越恐慌，他怕自己真的会失去师尊。
这日深夜，宋清玉辗转反侧，实在无法入睡，便起身去了清景殿。他想跟师尊说清楚，哪怕会被责骂，哪怕会被驱逐，他也不想再这样煎熬下去。
清景殿的灯还亮着。宋清玉站在殿外，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推开了殿门。
司落叶正坐在桌前看书，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是宋清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这么晚了，有事吗？”
“师尊，弟子有话想跟您说。”宋清玉走到他面前，低着头，声音有些颤抖。
司落叶合上书，看着他：“说吧。”
宋清玉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司落叶：“师尊，我心悦于你。”
话音落下，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司落叶愣住了，眼中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他看着宋清玉，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清玉看着他震惊的表情，心中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既然已经说了出来，就没有打算退缩。
“弟子知道这是错的，”他继续说道，声音虽然还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您是弟子的师尊，弟子不该对您有这样的心思。可弟子控制不住自己，从灵江村开始，您就住进了弟子心里。这些年来，您对弟子的好，弟子都记在心里。弟子不想再自欺欺人，弟子就是喜欢您，想一直陪在您身边，想……保护您。”
司落叶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看着宋清玉，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他自己都看不懂的慌乱。
“胡闹！”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严厉，“宋清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是你的师尊！我们之间，只能是师徒！”
宋清玉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看着司落叶愤怒的脸，心中一阵刺痛：“为什么不能是别的？就因为您是师尊，弟子就不能喜欢您吗？感情是控制不住的！”
“放肆！”司落叶的声音更加严厉，“我看你是修炼修糊涂了！从今日起，去后山的思过崖，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没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宋清玉看着他，眼中充满了失望和委屈：“师尊……”
“出去！”司落叶指着殿门，语气不容置疑。
宋清玉咬了咬牙，转身跑出了清景殿。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司落叶看着他跑出去的背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伸出手，想要叫住他，却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了手。
他瘫坐在椅子上，脑海中全是宋清玉刚才那番话，和他眼中坚定而委屈的目光。
心悦他？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他一直把宋清玉当作自己的孩子，悉心教导，呵护备至，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愤怒，是因为宋清玉的不知廉耻，竟然对自己的师尊生出这样龌龊的心思；他失望，是因为自己多年的教导，竟然让他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可更多的，却是一种莫名的慌乱和……心痛。
他想起宋清玉从小到大的样子，想起他为了自己去闯极北之地，去闯南疆火山，想起他刚才说“想保护您”时坚定的眼神，心中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司落叶捂住胸口，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宋清玉。
接下来的几个月，宋清玉果然被禁足在思过崖里。他没有再去找司落叶，也没有再为自己辩解。他只是每日按时修炼，按时吃饭，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有多痛。师尊的愤怒和失望，像一把刀子，深深扎在他的心上。他甚至开始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