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魔殿的夜总是格外漫长。
玄黑色的宫墙在暗紫色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巡逻的魔卫踏着整齐的步伐穿梭在回廊,甲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却穿不透锁魂宫厚重的石门。
宋清玉醒来时,正躺在一张铺着黑绒软垫的石床上。
身下的触感柔软,却驱散不了骨子里的寒意。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穹顶雕刻的繁复魔纹,那些扭曲缠绕的图案在微光中仿佛活了过来,像无数双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
这里是锁魂宫,万魔殿最深处的禁地,也是夜沧溟的居所。
他动了动手指,只觉得浑身酸痛,体内的魔力空空如也,经脉传来阵阵刺痛——那是强行催动焚天诀的后遗症。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
“醒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宋清玉转头望去,只见夜沧溟坐在不远处的黑曜石桌旁,手里拿着一卷竹简,正低头看着。玄色的衣袍衬得他肤色愈发苍白,凤眸微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竟少了几分平日的冷漠,多了一丝难得的沉静。
“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宋清玉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久未开嗓的破锣。
夜沧溟抬眸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竹简,起身走到石床边,递过来一杯泛着莹光的药液:“喝了它。”
药液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气味,却带着一股温和的能量波动。宋清玉没有犹豫,接过来一饮而尽。药液入喉,化作一股暖流涌入丹田,缓缓修复着受损的经脉,让他舒服地轻叹了一声。
“黑风谷的事,多谢。”宋清玉看着夜沧溟,语气平静。他知道,若不是夜沧溟及时赶到,他就算杀了凤卿,也未必能活着离开。
夜沧溟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多言,转身回到桌边,继续看那卷竹简。
石室内陷入了沉默,只有药液在体内流转的温热感,和夜沧溟翻动竹简的轻微声响。
宋清玉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了断魂崖上的师尊。那时的师尊,也常常这样安静地看书,阳光洒在他灰紫色的道袍上,温柔得像一幅画。
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石床旁的矮几。矮几上放着那卷云清仙尊的手记,竹简边缘沾着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了深褐色,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黑风谷的仙妖联军,还有余党吗?”宋清玉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没有了。”夜沧溟头也不抬地回答,“暗卫已经清理干净,噬魂阵也被破了。”
宋清玉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清理干净……说得真轻松。可那些死去的人,那些被他亲手杀死的人,真的能像清理垃圾一样,说干净就干净吗?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黑风谷的画面——凤卿在魔焰中惨叫,陈郎中倒在他怀里,还有那些曾经熟悉的同门,在他剑下化为飞灰……
“啊!”
宋清玉猛地捂住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识海传来阵阵刺痛,那些血腥的画面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淹没。
“心魔。”夜沧溟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冷意,“你杀戮太重,又强行催动禁术,心魔已经滋生。”
宋清玉睁开眼,眸子里布满了血丝,红色的魔纹在他眼角疯狂闪烁:“那又如何?我本来就是个魔头,有何心魔可言?”
“你不是。”夜沧溟放下竹简,走到他面前,凤眸紧紧盯着他,“至少,现在还不是。”
他的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穿透宋清玉所有的伪装,看到他内心深处那丝残存的挣扎和痛苦。
宋清玉别开脸,避开他的目光:“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夜沧溟的声音很平静,“若是被心魔吞噬,你会变成真正的魔物,不分善恶,只知杀戮。到那时,你父亲和你师尊的心血,就真的白费了。”
宋清玉的身体猛地一僵。
父亲……师尊……
他们用生命保护的,难道就是一个被心魔吞噬的魔物吗?
不,不能这样。
他咬紧牙关,强忍着识海的刺痛,试图压制那些狂暴的念头。可越是压制,心魔反而越是猖獗,那些血腥的画面在他脑海里翻腾得更厉害了。
“啊——!”
宋清玉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暗紫色的魔焰不受控制地从体内溢出,在石床上跳跃燃烧。
夜沧溟皱了皱眉,抬手按在他的眉心。一股温和却强大的力量涌入宋清玉的识海,像一道屏障,暂时隔绝了心魔的侵扰。
魔焰渐渐平息,宋清玉的身体也停止了颤抖,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夜沧溟收回手,语气凝重,“心魔一旦生根,很难拔除。再这样放任下去,不出一个月,你就会彻底失控。”
宋清玉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那我该怎么办?杀了那么多人,难道还能回头吗?”
“回头?”夜沧溟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这世上,最没用的词就是回头。你能做的,只有往前走,要么被心魔吞噬,要么……战胜它。”
“战胜它?”宋清玉自嘲地笑了笑,“我连控制自己的魔力都做不到,怎么战胜它?”
“我可以帮你。”夜沧溟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万魔殿的藏书阁里,有一部《炼心诀》,是上古魔族秘法,专门用来淬炼心神,抵御心魔。只要你能练成,心魔自然不攻自破。”
宋清玉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怀疑:“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们非亲非故,夜沧溟作为魔君,没理由花这么多心思在他身上。
夜沧溟沉默了片刻,凤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或许……是因为你父亲。”夜沧溟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十年前,我曾受过他的恩惠。帮你,就当是还他的人情。”
宋清玉愣住了。
父亲竟然还救过夜沧溟?
这让他对云清仙尊的认识,又多了一层。那个温润如玉、心怀苍生的仙界大能,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好。”宋清玉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练。”
无论夜沧溟的目的是什么,这都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他不能被心魔吞噬,不能让父亲和师尊的心血白费。他还有未完成的事,还有真相没有查清。
夜沧溟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凤眸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漠:“《炼心诀》在藏书阁的顶层,你身体恢复后,自己去取吧。”
说完,他转身走到桌边,拿起那卷竹简,继续看了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宋清玉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魔君,总是这样忽冷忽热,让人看不透。
但他知道,至少现在,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查清十年前的真相,找出那些与魔族私通的仙界高层。
宋清玉闭上眼,开始运转体内仅存的魔力,修复受损的经脉。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加艰难,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走下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宋清玉把自己关在了锁魂宫旁的修炼室里。
他没有急着去取《炼心诀》,而是先静下心来,调理身体。焚天诀的反噬比他想象的更严重,经脉多处受损,魔力也变得极不稳定,稍有不慎就可能再次失控。
他每天除了运转魔力疗伤,就是坐在窗边,看着不远处那座黑曜石墓碑发呆。
有时他会想起灵江村的日子,想起陈郎中给他的那颗糖,甜得让他至今难忘;有时他会想起碧云宗的书房,想起师尊教他写字时的耐心,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仿佛还在耳边;有时他会想起断魂崖上的那一眼,师尊眼中复杂的情绪,他现在才渐渐明白。
那些温暖的记忆,像一道道微光,支撑着他,让他不至于在仇恨的黑暗中彻底沉沦。
半个月后,宋清玉的身体终于好了大半。虽然经脉还未完全修复,魔力也只恢复了三成,但至少已经能够控制,不会轻易失控了。
他起身,准备去藏书阁取《炼心诀》。
刚走出修炼室,就看到紫魅长老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上,似乎在等他。
经过黑风谷一战,紫魅长老对宋清玉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眼中的警惕少了,多了几分认可和关切。
“你身体好些了?”紫魅长老走上前,问道。
宋清玉点头:“好多了,准备去藏书阁一趟。”
“是为了《炼心诀》?”紫魅长老挑眉,“魔君都跟我说了。那部功法虽然神奇,但修炼起来极为痛苦,需要极大的毅力,你……”
“我知道。”宋清玉打断她,语气坚定,“无论多痛苦,我都要练。”
紫魅长老看着他眼中的决绝,轻轻叹了口气:“好吧。不过,在你去藏书阁之前,有个人想见你。”
“谁?”宋清玉有些疑惑。
在这万魔殿里,他认识的人屈指可数。
“跟我来就知道了。”紫魅长老神秘地笑了笑,转身朝着锁魂宫的方向走去。
宋清玉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紫魅长老没有带他去夜沧溟的书房,而是绕过主殿,来到了锁魂宫后方的一处偏僻院落。
院落不大,里面种着一些奇异的黑色花朵,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院子中央的石桌旁,坐着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专注地打理着一盆黑色的植物。
听到脚步声,老者缓缓转过身来。
看到老者的脸,宋清玉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坐在石桌旁的,竟然是那个本该死在黑风谷的小修士!
就是那个躲在石床底下,被他放过的、手里拿着断裂玉簪的小修士!
小修士看到宋清玉,也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局促和不安,连忙站起身,对着宋清玉行了个礼:“宋……宋前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宋清玉看向紫魅长老,语气里带着一丝警惕和不解,“你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里来?”
他不明白,紫魅长老为什么要救一个仙界修士,还要把他带到万魔殿这个禁地来。
紫魅长老轻笑一声,解释道:“别紧张。这小家伙不是仙界的奸细,也不是故意引我们暴露的。他身上的求救信号,是被人动了手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她顿了顿,看向小修士:“你自己跟宋前辈说吧。”
小修士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宋前辈,对不起……黑风谷的事,是我不好。我不是故意要暴露你们的,我身上的玉簪,被大长老动了手脚,只要我遇到危险,就会自动发出求救信号……”
宋清玉皱了皱眉:“大长老?哪个大长老?”
“就是……就是碧云宗的大长老。”小修士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恐惧,“他知道我胆小,特意把我安排在那个哨卡,还给了我那支玉簪,说能保护我……我没想到……”
宋清玉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又是碧云宗大长老!
那个看似道貌岸然,实则阴险狡诈的老东西!
他不仅设计害死了师尊,竟然还连一个小修士都利用!
“你叫什么名字?”宋清玉压下心中的怒火,问道。
“我叫林墨。”小修士小声回答,“是碧云宗的外门弟子。”
“林墨……”宋清玉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看着他身上朴素的灰色布衣,想起了刚入碧云宗时的自己,“你为什么会被大长老选中?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林墨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普通的外门弟子,父母都是碧云宗的杂役,三年前在一次抵御魔族的战斗中牺牲了……大长老说,我父母是英雄,让我好好修炼,将来为他们报仇……”
说到这里,林墨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可我现在才知道,他都是骗我的!他根本不在乎我父母的死活,他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棋子!”
宋清玉看着林墨痛苦的样子,心中的警惕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同情。
又是一个被欺骗、被利用的可怜人。
和曾经的他,何其相似。
“你既然恨他,为什么不回碧云宗揭穿他?”宋清玉问道。
“我不敢……”林墨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大长老在碧云宗势力很大,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而且……而且我还知道一些事,一些关于十年前北境之战的事……如果被他知道我泄密,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宋清玉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你知道十年前的事?!”
林墨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道:“我小时候,听我父亲说过一些。他说,十年前的北境之战,根本不是魔族主动入侵,而是有人故意引他们进来的……而且,引魔族入境的,根本不是清景仙尊,而是……而是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仙尊……”
白色道袍的仙尊?
宋清玉的心脏猛地一跳。
云清仙尊的手记里提到,当年有人以师尊的性命要挟他引魔族入境,而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仙界的高层。
难道……林墨父亲说的那个白色道袍的仙尊,就是那个要挟云清仙尊的人?
“你父亲有没有说,那个白色道袍的仙尊是谁?”宋清玉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林墨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父亲没说,他只是说,那个人地位很高,连宗主都要敬他三分……而且,他还说,那个人身上,有一个特殊的标记,是一朵金色的莲花……”
金色的莲花?
宋清玉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在碧云宗地位尊崇,连师尊都要礼让三分的人。
一个穿着白色道袍,周身萦绕着金色灵光的人。
一个……在断魂崖上,躲在大长老身后,眼神阴鸷的人。
碧云宗的太上长老——莲生仙尊!
传闻莲生仙尊是碧云宗辈分最高、实力最强的人,已经闭关多年,很少露面。但在断魂崖一战,他却出现了,虽然没有亲自出手,却一直在冷眼旁观。
难道……那个与魔族私通,设计害死云清仙尊,嫁祸给师尊的人,就是他?!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在宋清玉的脑海里蔓延,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你还知道什么?”宋清玉抓住林墨的肩膀,语气急切地问道,“关于那个金色莲花标记,关于莲生仙尊,你还知道什么?!”
林墨被他抓得生疼,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说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些!求求你,放了我吧!”
宋清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了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
“对不起。”宋清玉的声音缓和了一些,“我不是故意的。”
他知道,林墨只是个胆小的小修士,不可能知道太多秘密。能从他嘴里得到“金色莲花”这个线索,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紫魅长老,”宋清玉看向紫魅长老,“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紫魅长老笑了笑:“这就要看你的意思了。他知道的,都已经告诉我们了。留着他,或许还有用;杀了他,也没人会说什么。”
宋清玉看向林墨。
林墨吓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看到他这副样子,宋清玉又想起了灵江村的自己,想起了那个躲在柴房里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他轻轻叹了口气:“放了他吧。”
“放了他?”紫魅长老有些惊讶,“你确定?他可是仙界修士,放他回去,很可能会泄露万魔殿的秘密。”
“他不会的。”宋清玉的语气很肯定,“他现在最恨的,应该是碧云宗的那些人。而且,他知道的事,对我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最重要的线索,他已经得到了。
至于林墨会不会泄露万魔殿的秘密,他并不担心。一个连自保都困难的小修士,就算说了,也未必有人会信。
林墨也没想到宋清玉会放了他,愣了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感激:“谢……谢谢宋前辈!谢谢您不杀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