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宴之后,谢成辞行,一行人送他至府门,看他驭马绝尘而去。
当日夜谈在京都的谋策,便由谢岭越接手实行。
周顾午间小憩醒来,拿了拜张家的贴,除莲河外,又向刘氏“借”了几名随侍,登张府门楣。
京都之中多是耳目,既然她打伤许烁的事迹能传回谢府,自然也能传向有心氏族,更枉论今日肃装入宫……
周顾心中有了计较,张家侍从也自敞开的府门后迎来,恭声解释家主正在射靶,请郡主稍候。
一行人便在正堂等,周顾面色无波品茗,心中已是微恼——拜帖上有时辰,张在锦不会忽略,此刻客至未来,实在似有下面子的作态。
午后闷热,莲河在旁见周顾如此神色,便摇着小扇为她扇风,心中祈祷周顾不要发怒。
第三盏茶开始,周顾坐不住了,唤过来张家侍从,不动声色笑着,语气已然有些阴阳,“张大人还在习射?如此,打扰雅兴真是失礼,下次再来拜会吧。”
说完后,她起身欲走。
那侍从见留客不住,面露惊慌,也不太敢做主拦,只是跟在周顾身后,急急解释,说家主素爱洁净,想必定是大汗淋漓,因而回屋换常服了,郡主不妨再等等。
周顾的脚步顿了下,将手中的拜帖推向那侍从怀中,点头恍悟,“原是如此,那更不该了。”
“或许探谈的人记错时辰,帖中书写有误。时辰已过,下次我寻新帖登门。”
虽是如此说,神情却绕有趣味,仿佛看透此家门楣高耸,决定今后再不往来。
已步入甬路,自廊角先传过来一声笑,听音色温雅和缓,周顾转头,见一人着青衣,左臂尚套着臂鞲,金玉蹀躞未卸。
“郡主,留步。”他笑了,从树荫暗处走出来,附身行了两拜礼。
周顾看他如此,心中微微惊讶,积怒便如草叶一星虫倏然随风去。
“此非正宴,张侍郎何必行此大礼?”周顾颔首,向他走近两步,那人抬头,露出一张清隽秀美的脸,额角闪着些许薄汗。
传闻这位户部侍郎年纪轻轻便长袖善舞,在朝中人缘颇好,连谢岭越谈论此人都带了几分欣赏,再三嘱咐周顾小心,如今看……确实。
张在锦展袖作请,请周顾回正堂,歉意解释:“让郡主久等,真是失礼。”
周顾有台阶就下,两人重回正堂,平坐主座,张在锦让侍从换茶新添,她微微嗤笑了声,没说话,也没再碰杯盏。
“侍从说侍郎大人换衣去了,”她漫不经心扫视对方的衣着,疑惑问,“怎么瞧着,大人是另有要事?”
她大概猜出来是何事了,谢成的消息不会有误,杨通消息被封,但总会有其它法子传信,此刻,张在锦该知道这些动静了。
对方端起琉璃瓷盏轻抿,回以一笑:“郡主见笑,府中有下人饶舌,是位惯犯,实在再难容忍,便训斥了顿,也给旁人立规矩……哈,真是府中上不得台面的绊脚。 ”
周顾不置可否,面色也堪称平和。
“原来如此,早就听闻大人对铺营颇有见解,提出许多革变。我在杨通有一书铺,从前不曾学过营商,如今回京,便特来请教。”
她表明谢岭越代为作帖的缘由,无论张在锦是否怀疑其中有谢成的授意,心中猜测便不能再提。
张在锦从茶香氤氲后抬起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眯眸反问:“这些非一时半刻说清,郡主此次回京,是待多久?”
他试探周顾此次回京目的,而若她能待得久,便说明郡主之位仍然稳固。
周顾不动声色,仿若未觉对方的试探,只说:“要看陛下的意思,过几日不是三殿下垂髫么?之后还有什么宫宴,石总管还未提。”
两人都在对视中晃掠意味深长,天将起暮色,张在锦拂袖,慢慢言说些商铺营运的惯窍,周顾并非真一知半解,但还是频频点头,表明受益颇多。
只是三言两语间,彼此都交换了些信息,譬如周顾提到杨通的形势和氏族站队,张在锦也点出张家在杨通的掌权困局——族中有旁支子弟意欲争权。
笑谈间,诉说的语气都带有故作的自嘲,只是都心知肚明是场面话。
周顾突然说:“……仗不再打了,很好。听三伯说,陛下近期有解甲打算,杨通各家的生意也不景气了。若周家尚有许多长辈在,大概是他们头疼今后谋生,总归担子落不到我身上,可惜…… ”
可惜故人不在。
她转了话题,道:“不过莫家船营却赶上利时,西平那里需要很多木材,交给了如今家主莫温纶。我倒听过三两件传闻……有关张家。”
“什么?”张在锦笑问。
周顾轻咳一声,微微笑了,长眸无害似的眨了眨。
“前几年,不是总传慧仪嫡公子与邬家小姐要议亲事么,传到今年突然没了声,有嚼舌根的人说,如今莫家在杨通兴起,邬家比不上莫家了。莫温纶上面有一姐姐,尚未婚配,很凑巧是对璧人呐。”
张家在杨通地位很高,议亲自然要看门第,再者早年的传闻也只是空口凭说,换人娶亲岂不正常?
只是……嫁娶的新人,是一方换,还是两方都换呢?若旁支能凭姻缘攀上莫家,那么家主的顺承,或许能被动一动。
张在锦看着周顾,眸中慢慢有了冷色,皮肉不笑,“哦?看来郡主也会遇到饶舌的人。我远在京都,竟不知慧仪内侄的婚姻私事被议论纷纷。”
“旁人的眼嘴管不住,饶舌者总会遇到,今日我也在大人面前饶舌了,他日杨通的诸多传闻,或许在京都会成为饭后谈资。周顾只是想说,大人,堵不如通,既然你也为那边的旁支争权烦忧,不如插次手罢?”
她提到张慧仪时,对方的神情微滞,周顾便认定他已知晓侄儿身死--言及已死之人的情爱婚事,何等冒昧失礼,何等令人动怒。
偏周顾当不知中毒者身死,让对方无法呵斥。
临访前,谢岭越将与谢成商议的结果告知周顾:谢成不单要继续查氏族勾连,还要趁此将其募结私兵的权利拿回,清查杨通积账。
此前氏族利益固如连船,即便结交也插隙廖廖,如今张慧仪被毒杀,对谢成而言,是个好时机。
张家旧势奉守的陈规苛律,最好从内部开始瓦解,而张氏在杨通的退位,就能让张茂不再借官权以此结交谋利,让杨通真正成为谢成一手遮天的封地。
远在京都的张在锦,每四年才会亲回杨通敬拜祖祠,当是无意杨通张家的家主位,站在嫡系一派。
而张家还有其他旁支,若嫡系嗣子中毒真出于家宅内斗,那么,他的立场便很微妙。
言说到此,两人皆怀城府,张在锦无法立刻回驳周顾话中的奇议,便只能缓缓默笑,撑着说:“侄儿的姻缘风月,即便传到大街小巷,也不该我去做主,他父亲还健在。何况尚未定论之事,不能这般过早与莫家攀亲啊。”
“也是……”周顾注视着对方,浅淡咳了声,惬然如酣眠猫儿,眯着半眸暮光,“铺营之学深奥,不知不觉便岔话避开了,真是的,乱说了一通市井见闻,让大人见笑。”
她起身,绸袖滑坠金丝溢彩,自有风华。
“一日为师,大人既教授我学问,不如也给学生个方便:杨通现今制纸权仍由官府把持,这对各家铺子都不便,不如设个先行,让其他几家也试试自制。大人不是在革改么?不知这一建议能否写入呈上的奏章中?”
张在锦跟着起身,温声笑了,只是说:“革改都是同僚一起商议的,最终要由陛下裁决,实在无法一人做主。”
哦,这是拒绝了。
周顾并不在意,道天色不早,要离去了。
“今日受益良多,若大人日后有闲暇,我会登门再访。”
她走在最前,带来的侍从一直恭敬等在正堂外,见周顾走出,便跟在她身后。
周顾走了两步,顿住步子,问:“莲河呢?”
一位随侍弯身解释,“莲河姑娘说腹痛难忍,又不敢打扰主子议事,便先出府了。”
周顾“哦”了声,与张在锦辞别。
马车动了。
行过一街,它在人往稀少的巷尾停下。
周顾在车上端坐着,手心渗出冷汗,已不耐地掀起帘,要去看外面。
张家占地大,此刻,马车停在一处墙檐低矮处,隔街正是张府后门。
一人轻快地掀门帘入内,见到周顾,欢喜喊了声:“小姐!!”
暮光一恍,周顾松了口气,伸手拉向对方,回道:“莲莲。”
来人是“腹痛回府”的莲河。
“一声不吭就出去,吓我一跳,”周顾有些责备,“京都不是杨通,来之前不是说好,这次不用以往打探的法子了吗?”
莲河抱住周顾的臂膀,往她那里蹭了蹭,马车重新驶动。
“我错啦小姐,可是--真的很不寻常啊,小姐是郡主,张家主既然如此守礼,怎么会因为一个碎嘴仆从怠慢来迟?我们等了那么久,他又没换衣,单纯斥责仆从不需要那么久啊。”
周顾握了握莲河的手,发觉手上的汗不止是她一人的,莲河虽然强装,但手中亦有冷汗。
“你看到什么了?”她问。
表现智勇的小姑娘闭了声音,缓了几口气,坦白道:“在后门,我亲眼见到几个侍从抬着一个人出来,那人身上已经盖了白布,他们将他扔上了担车,白布滑落一角,我看到了他额上的血洞,有一个箭头仍然留在他的额头……小姐,是个被射穿头颅的仆从,只是衣饰同张家侍从穿得不一样,倒很像是那日船宴,张小姐身后的侍女服饰。”
所以,那个仆从是杨通张府出来的,射杀只在一瞬,张在锦应该听完了他的传述。
他真的知道张慧仪已经中毒身死的消息,或许更多。
周顾拍了拍莲河的手,安慰道:“莲莲不怕。”
她们都曾见过死人的样子,她知道莲河的害怕是因为或将来临的风涌,这个小姑娘不确定重新站起的周顾能不能迎风沐雨,她怕周顾再一次被击倒。
周顾也不知道,可是,已经站起来走到这一步了,即便再跌倒,也没关系。
五日后,宫中三皇子垂髫宴,百官入朝。
周顾陪刘氏一同赴宴,只是在宴前两日,宫中来了宦臣,将一套宫中礼服送到周顾面前,说是尚衣监此次除了给三皇子制服,也为其他皇子新制一套,郡主的也在其中。
那套礼服金线熠熠,佩环满身,绣样走线都是新式,连钗冠都搭配了,和周顾旧的那套比起,实在瑰丽艳美,周顾抚着它,谢过宦臣后试穿,竟然意外合身。
“真是稀奇!”
周顾感慨礼服合身,刘氏那日听闻后过来,点明她:“往年都是春制礼服,今年已经制过了,你也该知道这个旧例,何况战乱初平,宫中早奉行禁奢令许久。这个时节多制一次,要么是陛下实在宠爱三殿下,要么……”
后面的话,刘氏没说,周顾默了半晌,又去摸那套新制礼服。
最后她说:“陛下实在宠爱这位三殿下啊,也不知其他两位殿下想明白没有,朝中也会有人察觉什么吧。”
刘氏叹了口气,接道:“自然,早年三殿下未出世时,陛下也格外宠爱二殿下……说句关家门话,陛下的目光甚少在太子身上停留,但太子乃是贵妃所出,宁氏门生遍布,户部尚书是朝抵柱。”
“此次宫宴前,要先去拜见贵妃的,你先前与她有些过节,这次不可生事,要安分稳妥点。”
周顾点头应声。
……
刘氏说的不错,宫宴未始,女眷们要先去觐见后宫之主宁贵妃,此刻正依着门第排队。
刘氏站在诰命夫人中列,后面是各家小姐。
周顾见那些小姑娘都是年轻皎美的面容,好奇地打量宫中一切,便微笑着偏头,与垂首在她身后的莲河道:“莲莲,抬头呀,难得来宫里,盯着石砖有什么好看?喏,你看那些小姑娘,你也和她们一样就是了。”
莲河不理她,把头又缩了缩,哭笑不得,回话的声音都小小的,“小姐,我哪里能和她们一样!!”
小姐真是的,又打趣她!
周顾摇摇头,“有什么?都是十三、四、五的小姑娘,宫中贵人平常见的人老气横秋,巴不得此刻热闹点,多些活气,好了,抬头抬头!”
她正哄着莲河,瞥见还有一队,里面有江萂与许姒,还认出好多相熟的面容,她们多梳起妇人发饰。
周顾微怔,脑海中忽然浮现少年离京时众人相送的场面,一时竟生起些唏嘘,遥遥与江萂许姒碰了眸光,远处慢慢走来一位掌侍,向众人行礼。
“诸位夫人小姐久等,贵妃娘娘已在正殿等候,请随奴侍来。”
这位是跟在宁贵妃身边的红人,一时众人都停止寒暄,安静下来。
来觐见的女眷本就很多,周顾本想随众走在诰命之后,或去与江萂她们一起,那掌侍却向她走来,躬身再行一礼。
“见过郡主,贵妃娘娘得知您回来,早就想见,请郡主先行。”
一时,先前发没发现有周顾这号人的,都向她看过来,惊愕、沉思、提防、欣喜……各人各面,周顾扫视过这些面容,叹笑一声,走到最前。
“炜姑,多年不见,娘娘身体康健么?”
掌侍偏头笑了笑,沉静回答:“郡主有心,娘娘还是照旧服药。”
贵妃宁落生太子萧锷后体亏,有了寒症,常年服药,已是宫中惯闻。
早先几年,总有人猜测陛下何时抬贵妃为后,后来萧钰萧焾接连出生,朝中观望者便隐隐有了觉悟,对立后之事多有缄口了。
周顾还未去杨通前,因一次宫中办宴的皇子排位与贵妃有了罅隙,原先还能闲聚抒情,那次之后除却宫规拜见,渐渐便不再来往。
久别重见,总是有些不适,何况那件过节至今未消,周顾叹了声,身后多有耳目,便只微微点头,说:“愿娘娘体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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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