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来到凤栖殿,隔着重重帷幔拜见贵妃。
那人依旧是端方温雅的气质,言语从容,尊华自显,只是眸中荡了层平寂的波光,让周顾觉得:她大概不会再因席位脸面之类动辄生气了。
……那年的对峙中,陛下说宁落什么来着?
好像是“无法无度枉彰书香”,印象中,是很严厉的责备,周顾那时也挨着训,见宁落羞怨垂泪,到底先开口揽责……从此,两人便跳过此事,不再谈及。
宁氏门生遍布,来拜见的官妇中有不少巴望能得贵妃青眼,利于族人借此搭桥牵线,凤栖殿接连传来她们的问候敬语,很热闹。
周顾本依礼站着,听久后便微微走神,正想着另外一事,突听前方唤她名姓,抬眼与贵妃看来的眸光相碰。
“……郡主?炜姑,让人再添一把椅吧。”
炜姑应了,挥手,底下侍从便从侧殿搬椅。周顾愣怔,心想大庭广众,坐不坐都会被人暗中嚼舌,一时心绪全消,只能谢赏。
“真是多年不见郡主,本宫实在想念。”
宁落温声开口,眼眸浅浅眯弯,语音平和,关怀她:“郡主早年在宫中,如今回来见旧人旧景,必是感怀……宫规变了许多,你若不惯,我让炜姑今日去你身边,也好提醒。”
——她在提防,也是,久别再回的人总归会让人怀疑动机。
周顾了然,并不在意宁落意欲安排眼线,也弯眸笑了,揶揄:“哎呀,娘娘体贴入微,从前我还总缠炜姑讲故事呢。”
都是些场面话,彼此笑说,只是都不入心,身后一众妇人姑娘不觉其中有暗流涌动,也跟着笑起来,仍然各自按着心思闲聊家常。
等垂髫宴时辰将近,礼部那边派了官吏来请,众人便笑着动身,走过深宫长道,来到宸武前殿,依序入席了。
炜姑跟在了周顾身边。
宸武殿金砖锦幔,烛台高悬,两侧是席位,侍从们正井然有序捧托盘布菜倒酒,神色恭敬。
早已有不少人在内,互相说着官场话,遥遥传来捧笑。
周顾一行人坐在帷幔之后,那厢贵妃走到正席,正叮嘱侍从酒肴的摆放——陛下还未至,她便也没入席就坐。
刘氏在周顾右侧,两人入座后,刘氏轻声问周顾:“今日我为刘婥请侧妃,但人太多,听说有几家夫人家中添丁,几家要娶亲,都准备在宴中向上讨彩……等宴席将散,贵妃身体不适惯先离席,我会随同她一起,趁机先向贵妃求恩。”
“你要随我一起吗?”
周顾沉默,眸色沉静看着刘氏——她当然知道刘氏为何这般说,回京之后有不少人观望着宫中如何对待她这位旧时郡主,以此斟酌态度。
这其中包括刘氏。
即便再如何自嘲,可周顾不得不承认:此番处境,比她预料中好上太多。
伤人免责,未提往事,还有今日身上这件礼服——她许多年没回来了,制服繁琐,不会真在这一两日完成,应当在很早之前,宫中就默认凡受赏中,皆有周顾一份。
这是陛下的态度。
她不明白为何那人还待她如此,仿佛一切如初,可心中隐约又想起某个节点,在万千错综红绳的困系包裹中,有那么几根牵动着周顾全部神经,稍有风吹草动便令她不得安宁。
她勉强从被牵扯的痛恍中回神,在烛光如昼的华殿看着刘氏的慈眉,微微暗叹着,看破对方的心思。
——虽有诰命恩情加身,但若此事周顾能稍稍出面,说些什么“是我主意”或者“我也认为”,那么或许……天险如沟渠。
刘氏是待周顾不错,可这份不错,要在家族身家之后,对方的隐晦,也是对方的胁义。
许久的沉默。
久到身后的炜姑发觉了这对姑妇间流动的异常,投来探究疑惑的眼神。
刘氏先笑了,替周顾拨了拨无意散落的鬓发,突然道:“对了,有件事,一直忘记告诉。”
“你待在叔伯府上那两日,杨通莫家派人来传了话,说些‘家主不日将至’之类……大概是阿成乍归,弄得府上人心惶惶,便把这种消息漏掉了。”
周顾挑眉,意外刘氏另起话题说这个。
莫温纶,他也来京都了?那今日会席上相遇吗?
没来得及多想,殿外传来宫侍的呼呵,“圣驾亲至!!”
一时众人急起俯身,行礼跪拜。
周顾再抬头时,看到那人牵着萧焾的手,正笑着将他往身侧白饮珺怀中推,要幼儿不要怯场,随母妃去落座。
在萧訉身后,还有太子萧锷与二皇子萧钰,都是剑眉星目的好样貌,平静地看着眼前父慈子孝,微微露笑。
“开宴吧。”
帝王向御座走,身后皇子随行,众人再拜谢帝恩,拂袖入席。
因周顾与刘氏身份,她们的坐席离上位很近,皇子席位与她们只隔几席,周顾本瞧着帝妃三人表面和睦的谈笑,余光中有一人在此侧走动,晃动了几分烛光,便侧目去看,发觉萧钰也在看她。
他在皇子席位坐下了。
不知为何,今日他似乎有些不适,神色并不算好。
那厢陛下已说了场词,举杯邀臣共饮。歌舞兴起,伶人挥袖,宸武殿高台红绸彩带飘飞,丝竹之音袅袅。
周顾随众举酒笑饮,热夏的酒无须持温,滑入喉中带着银制酒具的凉意,痛快恣意,却在心脉处划过一丝烈辣,让她四肢微颤。
……萧钰不开心吗?为何。
周顾多饮了几口,先前被压抑未想的关节又翻涌袭上。她想起这孩子曾经脸颊上的婴儿肥,想到如今少年的清瘦寡言,想起他曾经那双充满眷恋的眸,想到方才他望向陛下的那抹失落——萧钰被尽心办过如此大宴吗?
不曾。
他的生辰并不是吉时,总是逢雨,周顾记得上一次给他吃寿面说祝词时,这孩子当时比萧焾还小一点,而等他到了垂髫年纪,她已在杨通了。
周顾知道,不论陛下对萧焾有多少宠爱,其中一定有出于对萧焾母妃白饮珺甚至是整个白氏的嘉奖。这本该众人皆知,连宁落都懂得避其锋芒,只要萧焾以及白氏不动摇萧锷的太子之位,这位贵妃可以容忍一直与帝王的宠妃平享后宫。
但萧钰没有母妃,那女子在寒冬冷夜辞世,在帝王厌弃的目光中,忐忑又不甘地阖上双眸。周顾那时在陛下身后,看到她脸上枯苍的皮肉,潦草的断发,看到她怀中抱着安睡的萧钰,那孩子尚未断乳,靠着她胸膛余温不知世事,而窗外风急雨骤,雷电交加。
不可见的红绳被拨动,周顾的心口疼起来,看萧钰的眸光也软了几分。
她想:这样无依无靠的,若非磨炼出几分心计,怎么安存在险恶华京呢?
下次……他再唤“阿姐”,她要立刻答应。
又有佳肴奉上,是道玉扇螺,肥美诱人。
刘氏将自己的那份也推给周顾,叹笑着:“老了,嚼不动这些。记得你在京都时是喜爱它们的,杨通远海,想必阿顾不常吃,今日便多吃些。”
周顾抿了抿唇,谢过刘氏,有那么一瞬,竟然闪过有关谢成的回忆,又被她自己立刻掐灭了。
外殿隐约有鼓响,侍从又高声唱:“逢吉时,高僧至!!”
殿门大开,天光倾泻,两排宫侍捧着各种样式的长命锁鱼贯步入,最前亦有捧玉壶朱笔的宫侍。
自这些人后,悠然踏进一位穿着水田衣的僧人,那僧人微阖着一双狭长凤眸,面色无悲无喜,只是笑唇天生,加之周身风度,无端让人觉得法道盈身。
对此熟稔的官员命妇已纷纷惊呼:
“是明空大师——”
“是啊是啊,我就说,如此大宴,陛下怎会不请大师过来?!”
“明空僧值果然来了!!”
“可是当年那句谶语……皇子吉宴,看来陛下是不在乎那个……”
“啊?什么谶语??”
“嘘——!!”
那位新贵茫然但机敏的不再过问,底下的私议也并未惊扰上席,金龙尊座上的人起身,笑着向萧焾招招手,幼儿向他走去,又被他唤停。
“阿焾,这是明空高僧,今日特来为你开蒙,若往后有缘分,亦可向他讨教学问。”
僧人得此尊荣,只是合手行礼,道了声“敬领天恩”,又言吉时已至,请殿下上前。
众人的目光或羡或喜,观望着圣朝得宠的幼儿上前,他撑着皇子应有的仪态颜面,面色无惊地打量着高僧。
舞乐声止,高僧身后的小僧们低诵祝词。
有位眼眸黑亮的小僧捧着一拂尘敬递给明空,明空接过,向两侧各式样的长命锁唱颂,挥拂尘,去邪祟,添吉福。
萧焾指了块看中的长命锁,那锁便被明空拿起,郑重带到了他的身上,金光熠熠华服添彩,高僧又执朱笔蘸玉壶朱砂,在这位金尊玉贵的殿下额间点上一红。
此为开蒙启智。
天光洒入,清风和暖,远处艳阳悬高天,碧云千顷,钟鼓响十二声,贵子添福,普天同庆。
礼成后,明空一众僧人在素斋席位入座,歌舞丝竹又起,酒过几巡,赞词说了几轮,气氛活络更甚。
如刘氏所料,宴席之上,几家命妇果然借言家常,讨陛下恩典赐名或赐婚,宴席将尽时,贵妃醉酒抚额,请辞后先行离去。
几位往日亲近的妇人与其同往后殿,其中有刘氏。
周顾右侧席位空了些,便能看到下席的景象,她凝长眸默看——见江萂与许姒坐在一处,许姒仍在喝酒,江萂神情无奈,似乎在劝她少喝。亦有几位往年旧面孔,来到她们那处,笑着说什么。
三伯周阳束正与同僚闲聊,看样子并不多是官话,两人碰了杯。那位同僚向白氏席位遥遥一指,又说了几句,周阳束叹了口气点头起身,两人去了那,原来按官职,要去敬白衍老将军。
岭越大哥……果然在看江萂。
明空到底是妖僧啊,扭头教着一群小僧怎么用宫中餐具……教便好好教,让孩子顺手拿别人席上酒是怎么回事?嗯?他竟也起身了,来到……张在锦那里?
在京都,这两人相熟吗?
恍神间,周顾想起多年前关于明空的那句谶语。
传言那时明空还是少年,被师父领到宫中拜见陛下。因明空八字极好,是往后大贵命格,灵安寺一直将他当作后任主持培养,取号“明空”,亦有“以明心之智,空境之幽”之意,盼望其可力求超脱尘世烦恼,达至清静自在之境。
正逢陛下和臣子简宴,都是帝王亲近之臣,君臣彼此无拘,纵酒之后,陛下笑令臣子各说八字,让僧人观命势福运,亦是测测这位灵安寺选定继任之子是否有福运在身,是否灵智过人。
若准,则赐金百两,不准,则逐出寺门。
这该是帝王的刁难,但那少年卜算准确无误,甚至连哪位大人的隐疾都说出来,惹得旁人捧腹。被调侃的人羞恼,提议让明空自卜,明空师父便作和事之人,说“卜不自卜”,还是让明空抽凶吉吧。
陛下准了。
明空从谶筒中抽出一句,递交给他师父,后者脸色当场微妙的变了。没有办法隐瞒朝中上位者,便只好念出来,是一句不太上台面的小诗:湖天两仪墨半成,飞花作火焚此身,女有容焉巧言笑,旋唤郎童共采真。
签词怎解,不同人见不同山,提议的那位大人先笑起来,说明空身为僧人,可不是姻缘重阻嘛!
事当笑谈作罢,谶语却自宫中流出,大概是怕毁名声,老主持故去前,让明空寺前立誓:不动风月之情。
……如今再看,没人在乎高僧是否被谶语所困,他们只需要他的卜算,只需要他的“世间百晓”能惠及己身。
其他的,无所谓,正如当年陛下想迭换灵安寺实权,最后也因明空有精卜之能,这才作罢。
周顾叹了口气,瞥眼看向下席。
果然见到莫温纶,他正低眸饮酒。大抵是初到京都,又是外地不常闻名的商人,身旁的同行掌柜都避开他在谈笑,衬得他有些孤零零。
周顾自认眸光如常,但莫温纶不知为何,却忽然抬眸朝她这里看来,上席与下席的距离,本是遥遥相隔,旁人根本无法辨清究竟看的是何人,但在这一刻,周顾却无端觉得,她与莫温纶两人,彼此心知而对视。
果然,他微笑了,举盏向周顾遥碰,他的褐衣宽袖纹有云山松柏,面容依旧端肃柔和。
周顾便也笑了,本是故地重游,竟在此刻也生出“他乡遇故交”的叹慨。
身后莲河与炜姑并不知她因何而笑而叹,炜姑仍在小声教莲河怎样用工具剥螺肉——杨通远海,这几年府上确实少吃海货,何况莲河是土生土长的杨通人,因而炜姑鼓励再三,小姑娘终于鼓起勇气尝试了。
等周顾回神,便见到满瓷碟的螺肉,因炜姑教导要剪成小块便于入口,小姑娘便也遵照,将螺肉剪成大小不一、奇形怪状。
周顾愣怔了瞬,忍不住弯眸,夸道:“啊呀,我家莲莲好厉害!!”
莲河没见过从前谢成为周顾剥螺肉,没有对比,便自觉对剥剪之术极有天赋,刚咧嘴得意笑了,便被周顾拿小勺舀入满口螺肉,登时睁圆了一双眼,只差摆手抗议了。
“快吃——京都真好,有许多吃不到的东西,错过这村没这店了啊。”
周顾也舀了几块螺肉,不知为何,觉得比记忆中的鲜香味道淡了许多,便慢慢嚼着,看着面前小姑娘露出品味世间佳肴的欢悦,也跟着笑了。
她谢过炜姑照拂,知道对方担忧宁落身体,便说自己也欲提前离席,去接回母亲刘氏。
遣了宫侍告知石奚,几人离席。
走出宸武殿没多远,身后有人疾呼止步,周顾回头,见宫侍领着萧钰萧焾过来,说三殿下困了,请郡主顺道带回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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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事情多,忙的焦头烂额,时速五百的菜鸟拼尽全力从下午三点多到现在十点多只写出一章,无奈留下悲愤泪水。
因为要在京都讲清前尘和暗线,阿顾不会很快回杨通,但一定会回的,大概在几章之后。
但很愧疚的想说作者的事情还没有忙完,现实情况与理想迸击,所以之后一个月会断更,断更结束后恢复日更,到时候尝试日五或日八,现实要处理的事太紧要了,而我又想好好写不想潦草,所以这一月内大概不会再更,如果有宝宝在看文,可以先放入收藏吃灰一月,我一定不会弃文,会好好写完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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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