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周顾跟随宫侍入殿,萧焾在殿门前笑眯眯拉住她,小声唤“阿姐”。

这小孩子,学萧钰呢?

她微微扬眉,并不作声,入殿后,依旧是青砖旧景,只是雕龙金案旁的一株镶玉珊瑚不见了,不知被移到何处。

那人伏案正写着什么,舔墨挥毫,也依旧是记忆中果断从容的神色,盘龙朝服为此气度作衬。

“父皇!父皇!!”萧焾松开周顾的手,欢呼着去帝王案前,被那人抱住。

周顾行跪礼,磕头道拜词。

即便低头,仍能感受到上位者审视的目光落到身上,周顾心中叹息,几息后,又似乎更久一点,萧訉开口。

问出的话明明是温和的,却带凉意。

他问周顾:“既然和阿焾一起来,方才怎么不进?”

仿佛还是从前长者的姿态,周顾仍跪着未抬头,还没答话,帝王又道:“起身。”

她叩首谢恩,起身时发簪佩环发出叮当碰撞,抬眸看向帝王。

两人分立案前案后,长风入殿,三载春秋如一砾。

维持着些微笑意,她答:“未经召见,怕殿前失仪。”

“这规矩从你口中说出,倒是稀奇。”

帝王一手拉着幼儿,落下最后奏章朱批,见周顾听后脸上隐约挂不住端笑,敛眸咳了声。

“干什么回来了?”

谢成既已禀告,怎会不提她做的事?周顾将伤人告罪那套又拿出来说,说完抬眸,和帝王审视的眸光猝然一碰。

她因果颠倒的巧舌如簧,在对方眼中,是何等拙劣。

周顾空咽几次喉,再次俯身行拜礼,实诚道:“想求陛下赐个恩典。”

如此直白,如此狂妄。

那人果然气笑,这次不再让她起身,抱着萧焾薄凉看着她,道了声“有意思”。

“你们两人,同时冒然回京,同时请罪,同时要朕赐予恩典,倒真是夫妻模样。”

周顾没有说话,依然跪着,石砖冰硬,跪着并不舒服。

她心里堪称平静,却无端想:陛下是真的不知她与谢成的离心吗?天子目视四野,谢成身边,岂会没有暗探?

他不过是要她粉饰,是吗?

揣度不敢言明,周顾只能笑着弯了弯眼,恭敬回道:“不敢……莽撞并非本意,只是杨通离京甚远,能自理的杂务不敢烦扰陛下,担忧圣体又觉迢迢难至,如今困境难以自解,这才敢入宫拜求。”

她不再是少年时娇奢的傲态,那时即便跪拜也自知是恃宠,拿捏着陛下的纵容、无奈,知道最后他总会站在背后,让她狐假虎威。如今不是了,周顾的跪拜真的只是臣服帝王,话语恭敬中带着如履薄冰的小心。

萧訉看着伏地者,勾起片段过往。

幼犬长大,离家浪迹,如今脏毛瘦骨回来,伏绕在腿边哀呜,希翼重求庇护。

他没有立刻出声,怀中的萧焾看周顾,转头认真仰视着他的父皇。

“父皇,我饿了,阿姐会陪我吗?”

市斤传闻,皇三子萧焾颇得帝宠,其母白氏出身显贵,封妃后于后宫一人之下,甚至贵妃宁氏都会偶避其风头。

周顾这么想,抬头看向正位,那人看着萧焾的眸光堪称柔和,褪去了帝王杀伐独断的冷厉,与幼儿碰了碰额头,“第一次见,这么喜欢她呀?”

她还没有从这话悟出何意,对面两人一起看她,萧焾笑了,缩进父亲怀中,响亮“嗯”了声。

萧訉也笑了,对周顾道:“起身,说说求什么?”

他又哄萧焾,让他跟石奚先去白妃住处,今日他会带周顾一起去,那孩子便依依不舍从他父亲怀中跳下榻,拉住石奚牵来的手,路过周顾时,咧牙冲她笑了笑,出去了。

五岁大的孩子,牙竟还未齐,七零八落洁白的可爱,周顾忍不住也扬起嘴角。

同时她想:看来传闻不假,陛下偏袒这位皇子。

那……萧钰呢?如今又算什么?

她收敛心绪,撑地起身,低眉顺眼道:“臣女在杨通有份书铺家业,今年接手,营生困难,昔日有闺友,名许娰,意欲邀其同去杨通,彼此照应。只是女子异乡设铺,太过艰辛,因而想求陛下赐个恩典:准许女子于杨通设铺。”

“许家……”萧訉意外她不单为自己所求,问,“是你砸伤人的许家?”

周顾承认,简言许娰在家被欺和被孤立,萧訉笑了笑,轻言定论:“那你这是为好友打抱不平了?”

打抱不平的人笑了,自我反省,“一时冲动,臣女认错,若有下次肯定讲道理。”

伤人这事,便在上位者轻飘的定论中揭过。

萧訉慵懒坐在御榻,抚着扶案上温润的玉青石,叩指沉思,并没有即刻答应,问了周顾近些时日来京的动向,便让人离开。

周顾没有意外他的拒绝,也没有提醒这人先前还说好要带她去妃嫔住处用膳,看来那位小皇子要失望了。

她告退出殿,往宫门处走,烈阳当空,周围熏着热风。

这身礼服,实在太沉闷了,周顾哂笑着,既已面圣,便不再端着肃装,边走边卸下发鬓重簪,撩上衣袖,盘算着谢岭越是否会派车马来接,还是宫中有官侍相送……难不成,真要宫外街头临聘?

蓦地,周顾停下了脚步。

她看到了谢成。

他倚靠在深宫红墙下,抱臂等着谁,服饰简便,衣摆贴着劲拔身姿,一只长腿微曲,剑眉微拧,长眸低垂,神情木木。

周顾走近了,看他,问:“等我?”

“嗯,”谢成回神,站直了,打量起周顾,见这人全须全尾,便说,“一同回去吧,我让人备了马车。”

谢成这人,有点眼力见,周顾懒得推辞,说了“好”,两人便一起往宫门外去。

她袖袍里着钗环叮当碰撞,发着声响,谢成看了眼,又看了看周顾的鬓边,天光刺目,色彩感知在瞳眸扩大,他看到了几缕白丝,几乎怀疑是看错,先愣怔了几息。

周顾注意到他的目光,说:“若不是久别面圣,我也不想带着这些珠钗,都是旧样式了……罢了,同你说这干什么。你向陛下求了清理杨通氏族包庇案?他倒是允你了,却否掉我提议女子可在杨通设铺的呈请。”

谢成眸光晦涩了瞬,声音有些闷。

“中毒失踪都不是小事,我面圣呈请,又有奏折留证,他不会不答应 。”

“哦——”周顾嗤笑了声,点头阴阳怪气,“相较之下,我这确实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了,更何况女子设铺,前所未有,何必在乎失势郡主的请辞?”

谢成呼了口气,扭头看周顾,宿夜未眠的疲累涌上,他声音轻的失去往日争锋的冷厉,提醒周顾:“岂会‘前所未有’?城东香蘼戏院,管事人颜禾,你见过。还有你自己,手下也有书铺。”

宫道太长,身侧偶有宫侍垂首行过,两旁是重复蔓延的朱墙,若没有人并行说话,确实是很无聊的一段长路。

周顾静了片刻,谢成也不再言语,仿佛这话题不终结,便无法另起,只有漫漫前路。

但——时至今日,还有必要和谢成说吗?

周顾又想:若是真能女子设铺,她总要对人说的,此念非一人所起。

只是恰好,今日站在身侧的这人,是谢成而已。

周顾敛眸,同样轻声回:“你若彻查,便会发现:官府记册中,香蘼戏院掌柜是位中年男子,颜禾只是聘请的管事;而周家书铺,挂的一直是先辈名姓,到我这辈,上有叔伯,旁有族兄,我只是近日才获得一二协理之权。”

“或许在你眼中,创铺名姓、事迹,这些不过是纸上三两行墨迹,比起战场真实厮杀的生死,无足轻重,皆是虚名。可若真如此,大半世事都无意义,就连你奉君征战的峥嵘,回想也会有待商榷……冒犯到你了吗?先不要怒视。你看待将军功成千秋,正如我看待载册有女名姓,它们都是对后世的馈赠,于现今你我并无多益,甚至要为之身死。”

“可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我和江萂制过书册,数百春秋后,能窥见前朝旧事的只有册籍,甚至有些是胡编乱改,妄论口述流传……今日尚有人知道颜禾是戏院实权者,我是书铺定策人,各域也会有我们这样的女子,我们真切存在过,只是彼此不知,坊间或许会背后议论,可百年之后呢?查询不到的书册记载不会告诉来世之人,对她们而言,豪谈如同妄想,一切从头来过。”

“如果我们做到了,记述了,尽力留迹留痕,若有幸能被后者再寻到,冥冥时空中,也算是彼此相知。”

这段路,走完了。

朱墙退于身后,宫门大开,远处是辽广的京都民间,远远传来货郎吆喝叫卖,传来蒸炒的食物香气,传来热闹流动的俗世百态。

谢成令人备下的车马,静静停在宫门外,车厢简朴,不是香檀木,也不曾坠玉饰鎏金,车夫在前静等。

周顾没想真等到谢成的认同,话说完了,撩袍要上马车。

礼服实在太沉重了,即便周顾抓着厢框,身形仍然有些不稳,周顾心中腹诽:这厮……天子脚下装的也太质朴,在杨通出行都是香木马车,到京都夹起尾巴了?

马凳呢?该不会是被迫等她,再在这给她使绊呢吧?

正想着,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扶住她的手臂,沉稳有力,周顾借势上了车,回身看到谢成未来得及收回的手。

仍旧白皙,但——其实细观下,会发现手掌有很多皲裂和陈茧,两人未闹僵前,也相握过,周顾清楚知道那不是细腻的触感。

“多谢。”

她进马车坐下,一眼瞧见坐榻前的茶,便自己倒茶喝了。

谢成随后进来,瞧见这幕,没有讥讽她的不见外,在另一侧坐下,闭眸缓回精力。

车夫跳坐上驭座,扬鞭喝马,经过闹市,向谢府行去。

车厢中很静,须臾后,周顾压下嗓中闷痛,也想靠厢闭目养神,另一侧的谢成却忽有所觉,睁开眼眸。

周顾:……

他眸中有郑重,语气却是平和的,甚至带了星微笑意,有些不好意思,一瞬间,周顾以为这人脑子不清楚。

因为这种神情,周顾见到最多的时候,是在谢成还未参军,尚是抱书苦读的公子时,对她露出的。

她听到谢成说:“我大概懂你所想,周顾,那你决不要放弃。”

他也倒茶,抿了口,突然笑了,看着茶汤,抬眼对周顾举盏,隔空相碰。

“正如‘你之琼浆,我之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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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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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所厌也
连载中逐光设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