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如坠梦中的荒诞感又席卷上周顾,带来她二十又三的记忆,撕裂着她的神经。
许娰在她身侧,握紧了她的手,拧眉沉声,盯着明空手中未提及的书信。
“难怪她说此事涉及太大,明空大师,当年让一位女子力挑杨通全部氏族和知县府,仅凭记载民言的区区册本,是否太过为难?”
混迹于市数载,许娰早已牙尖嘴利,因而干脆问:“若真如此简单,如今杨通万民称颂的,便该是为他们夺回田地的大师您了,三年时间,既然时常拜访京都世家,难道无一人愿意相助吗?”
明空没有反辩,仍旧神色平静,将册本和书信递了递,见许娰接过,开口道:“这些书信,是小僧拜访各家氏族时,翻找出的信件,都是和知县或友人商议如何置田。”
许娰微微讶异,明空继续说:“是真迹。每份信件小僧皆如样复刻,放归原处。”
厉害!有点本事!看来不仅是位百晓,还是位百偷!许娰心想。
“当年……”见许娰弄清来龙去脉,周顾抿了抿唇,承认那时的无能怯怕,“爹娘逝世后,我同谢成吵僵过一阵。他那时明明就在杨通州域,我想若他们求援,起码首先想到让他来救急,可谢成没有来,那阵子,我……我怀疑过谢成是否参与了他们疑死的秘谋。”
那一整年的周顾,都尚未从骤失父母的悲痛中走出,和谢成闹僵后终日神思恍惚,从前的隐郁病气便显露出来。
她与他争吵,提到了谢氏欲为他纳妾以及谢成安排刘婥在附近的不满,倾吐积压多年的怨气,那时她所言皆是恶语,甚至讥讽谢成最后也要害死她。
谢成那时还未封王,和她也偶有温存,因而那年任凭周顾闹着,只是沉默看她发疯恶语,待她说完了,便上前抱住脱力的周顾。
明空来的一月前,周顾拿到了周恣染血昭示身死的玉佩。
回想当年,她自嘲道:“明空当初带来证物,我已未踏出府年载,他说的于我而言都是陌生。我想我这样的人,从记事起便一直在失去,到最后空有一副躯壳,能支撑我做到何种地步呢?怕是在迈第一步时便泯灭成尘了吧……我便拒绝了明空,告诉他他找错了,我不是可以救世的人。”
身侧传来小姑娘轻轻呜咽,周顾回眸,看到莲河已泪流满面。
“不是的不是的……”莲河抹眼泪,泪水却越抹越多,“小姐就是很好!明明当初都那样了,不是还是答应了大师您的赌约!!”
自莲河小姑娘跟在她们身边,许娰一直见到她乐呵呵的欢快模样,因而见莲河如此,脸色不由有些沉,肃默盯着周顾,猜出这人肯定瞒她不少事,也不知道那时是怎么熬下来的。
周顾怎会不知,打着哈哈,亲昵地凑近许娰,攀着对方臂膀随意翻动册本,评价明空,“大师,这三年你并未添新啊,苏家那块田地并未被收,后来张茂划了另一块地给张家了。”
明空终于露出笑意,点头道:“看来郡主这些年,也并未真正心如磐石。”
许娰忍了忍,固执地仍问周顾:“别岔话题!!你如今输了赌,要替明空大师重接侵田案,那如果赢了他会替你做什么?!当初以什么作赌!!”
真是许多年不见,学会不少圆滑曲折,好本事!如今这些本事用在许娰身上,许娰并不怪怨周顾,只是没有来心疼,以致气急败坏几近声色俱厉。
周顾眸中不再有笑意,心绪终于从旧梦中挣脱,登阶后继的疲累涌上,后背隐约有寒汗,她看着许娰,终于叹了声气。
“你没见过我那种模样……懒于膏沐,镇日浑浑,但那时我还不愿同谢成释解。明空劝我放下,说我迟早会被耗空心力,我不信,便与他定下此赌:他言若三年之后我与谢成仍可携隙举案,他便为我游说京都达官,力推重审周家旧案,如若输了,我便答应再查杨通侵田。”
“正是。不过听说郡主与王爷尚未和离。”明空一双清冷凤眸挑了起来,隐约有几分看透人心。
“输了就是输了,第二年我知道谢成最初便诓骗了我,再无执念,只是碍于他频立战功,京都常派使者封赏,扮夫妻呢。”
顿了顿,周顾笑了,“好了,不说我了。”
她偏头看向许娰,长眉微弯,坠垂的金簪流苏有天光熠熠,说出令许娰心神荡漾的提议,“阿娰,时机到了。”
“在京都,等那群长辈老死要等多久?这些年你已掌握部分家业,收拢了人心,可以如你所说,‘自砌高墙’了。”
一时,许娰分不明到底是周顾的话,还是她流苏转照在自己脸上晃荡的天光,更令她心血回流,薄红盈面。
“你的意思……”许娰看着周顾与明空,两人也回望她,“我彻底与许家割席,跟你去杨通自立?”
周顾失笑,摇摇头,“有家族旗号凭何不用?那本就是氏族官府盘踞的危险之地,毫无倚仗的人去那哪能全身而退?我是想你在杨通设立分铺,自己做掌柜。”
当初的反击虽让许娰夺了部分家业,可毕竟许氏长踞京都,布局已定,这些年他们任凭许铄玩乐美人,寻访议亲,可见已将主意打到下一辈身上。
许娰知道,若想更迭族权,周顾这招迂回确实可行。
“若是离京设铺,一切决断都是我定。每年亦可赴京参会,身份上与族老平起平坐,他们商议的决策也必须让我知晓,这确实很好!不过……当地设铺需要县衙准许授章登册,那个张茂会同意吗?”
更何况杨通独揽制纸,怎会准许许家去分羹呢?
周顾松了口气,点头道:“你能同意就好!这种事你不必去管,交给我来办。另外,若真离京,也不必担心在京都许家失势,有明空呢!!”
许娰疑狐看着明空,后者眯了眯狭长凤眸,点头默诵“善哉善哉”。
契约既成,周顾取走证物,拢袖收好,舒快的对在场三人都拱手,胡乱做了个揖,“好!如今是天知地知你们知我知,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明空重新转动机关,佛像复位,他问周顾:“旧盟复定,自该尽心……事了,是否要去看那盏长明灯?”
周顾点点头,明空便唤来一位僧号“慧觉”的小僧,她多瞧一眼,发现正巧是方才洒扫领路的小童,便道了声“多谢”。
明空不再相陪,几人在古寺小径行走。
许娰后悟,终于有了审问周顾的空闲,质问她为何不提前告知?!
后者便笑笑,自叹自嘲,说历经变故多了,未定时总有不安全感,干脆不说了,反正料想许娰多是答应——何况赌约一事,明空亦是当事人,提前说了总归不好。
“别小瞧他,他在京都亦或各域的达官显贵眼中,重视之高远在你我想象之上。”
说到明空,周顾心中仍有一事,当即止步,要莲河与许娰先行,她要折返一趟。
两人尚未发话,那名叫“慧觉”的小僧也停步回头,深色瞳眸直直看向周顾,面色平静,问:“施主不先去敬灯吗……那可记路了?是否需要小僧片刻后去迎?”
周顾暗赞这小僧的处世言行,摇头道“不必”,又谢了声,回去找明空。
对方已经在打坐念颂经文,瞧见周顾微微讶异,掀起的凤眸倦怠的半睁,询问何事。
对这位“世间百晓”来说,他既已认出许娰,便也已知晓当年许家压下的丑闻,周顾直接道:“既然已是盟友,托你帮个忙,让许铄说出那声‘道歉’。”
时至今日,许娰仍有傲气,固执想等许家承认那夜秘谋欺女作福的悔悟道歉,可周顾知道这很难实现,但许娰既然答应同她离京去杨通,周顾不论如何,都想让许娰了无牵挂。
毕竟那件事,从始至终,许娰都没有错。
明空叹了声气,有些无奈,“郡主,虽是盟友,可您也该明白,赌局是您输了。”所以该尽心尽力的是你,不是我啊,又不是你手底的兵,指哪打哪。
善哉善哉。明空心中默念。
周顾无声笑了,只是盯着明空。
对方凤眸微跳,长睫不可抑制抖了抖,最终彻底闭上双眸,又叹了声气,“好吧,小僧答应你,不过——”
他提出要求:“吾徒慧觉,也到了云游的年纪,让他跟在你们身边多长见识罢,来日到了杨通,也算是故地重游。”
“倒是收了个伶俐的小徒弟,怎么想起来收徒了?”周顾随口问。
明空平静回答:“到年纪了,有个传承衣钵的人,也算无憾。”
周顾又想起来明空身上的那句谶语,不置可否笑了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僧,又不会妨碍她们,跟便跟了。
她不在意地点头答应了,看明空并未睁眼,出声道:“好,让他跟着吧,无妨。我答应了你,那多久那声‘道歉’能让许娰听到?”
明空也笑了,承诺:“你们启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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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