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铄捂着刺痛的肩,从弯腰的空档撑着抬头,看到门槛外袖袍翻飞的女子,天光下,那张冷艳面容与某一日深夜下的人渐渐重合。
他终于认出,那人是周顾。
那日夜色下的记忆如同饿兽,让他生出本能的恐惧,记忆里的血腥气扑至当下。
彼时许铄抄袭的丑闻已在街巷传有年余,但许家叔伯告诉他破局一计——若许娰与他喜结表亲姻缘,那么许娰这个人以及才华,都将是他的!
这很好,他一点都不吃亏!
长辈们安排了一次夜宴,让许娰务必参加。
因席上人多,敬酒一圈后,许娰已有醉意,便自退回房小憩。没多久屋门又开,许铄走进来,屋中未燃烛,为贼者的眼眸却亮着精明的光。
他逐渐逼近,许娰隐有察觉,睁开了眸。
那次是两人从小到大最激烈的争斗,许铄扇了许娰数十耳光,许娰也趁机拔下发上银簪,刺入了许铄的脖颈!!
屋中,一切重新归于黑沉的平寂。
许娰在暗中起身,撑着脑袋粗喘站起,俯身凝视对方哀嚎着跌倒在地。
她眸中有未隐的杀意,但少顷后,她平静地理清思绪,嘲讽告诫对方:“表哥,你最好从现在开始!一直祈求长辈们都对你偏袒如初。”
许娰夺门而出,许家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并无留恋,但那夜行走在街道上,竟觉天地之大无可容身,她不由来到谢府,禀明来意。
因时常来,谢氏家仆都认得她,况且周顾早前便说许娰可随时来找,仆从便请许娰直接到屋前。
那么晚了,周顾竟也未眠,出来迎时仍旧穿戴齐整,只是扶住许娰的手凉的令人心惊。
她听完事情,狭长的眸中亦起杀意,没有拖延,立刻谴人去请时任御史台察院的傅洄,让他带人来查证办案。
等候之时,周顾触碰许娰的面颊,发现已红肿发烫,对方的嘴角还有血迹。
她那时还是身负盛宠的郡主,傅洄来得很快,何况他与周顾也有些宴中旧谊,当下便将此事记载登案,留了证后,周顾便帮许娰上药。
“箔舟,你去许家查时,那些人或许会将许铄藏起,你不必顾虑,只管去搜!出了事我来担。”
傅洄应声,迅速带人去往许府。
许娰碰了碰周顾的手,问:“深夜遣官办案,你会被责备吗?”
有几息,周顾没应声。
自先前送玉佩给谢成壮势被打手板后,周顾总觉得和陛下的相处有些微妙,她想陛下应该不喜她为别人滥用权势,特别是谢家。
她避开这个问题,反问许娰:“今后你想怎么办?”
许娰愣怔着直到周顾替她涂完药,坚定了心中所念。
“周顾,我不想再待在许家了,一群吃人的怪物,他们已经将目光落到我的血肉上!”
她的话换来周顾更坚定的握手,周顾点头承诺:“好,这事我来办。”
“我想许家仍会包庇许铄,他应该按律被罚杖刑……或许我们还能从其中获得更多。”
那夜周顾和许娰乘金銮回到许府,傅洄已将许铄搜出,他脖间的绑带仍殷殷向外渗血,许家族人忐忑立在一旁,见许娰安然无恙回来,三三两两相呼,对许娰破口大骂,说她是败坏门风的违逆者。
周顾笑着看坏人一窝,不以为意,和傅洄确认无误后,冷脸看兵卒杖打许铄。
很重的板子,一下下闷打在许铄身上,最后这人竟然体力不支,哭喊着晕了过去!
那些老头子心疼不已,有几个妇人扑倒在许铄身上,也跟着哭喊起来。
周顾眉眼带笑,抬手伸指,轻轻搭在自己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郡主有王气威严,他们噤声了。
周顾于是和许氏长者谈起条件,告诉他们自己先施刑罚的原因——御史台向来只管检察督促,并无特权可先行定罚,不过,若真依照流程,待明日天亮,傅洄依律起草书上呈视听,这位许家珍宝的名声便尽毁了。
若是今夜按下此事,惩罚已施,她可以不再计较。
此刻,一切还有商量的余地。
虽说是商量,可周顾已拿捏许家的心思,他们果然答应,她说出了互换的条件:从此之后,许娰分割许家制纸一业,也从府宅中搬出。
……至于后来许家上下否认对许娰做出的伤害言行,那是后话,至少她也获得了切实的利益。
所以,许铄相信了周顾的如此威胁。
时至今日,周顾或许仍然有能力将他送进牢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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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街道尽头,三人上了马车,去灵安寺。
古寺坐落在清幽半山处,山脚有佛纹勾阑相护,历经风霜的青石蜿蜒自上,林风带来低于山底的凉意,群鸟盘鸣。
周顾几人下了车,在山门处仰望鹫岭,周顾的神情微怔,恍惚陷入梦中。
父母战败身死的第二年,周恣也不知所踪下落不明,周氏族亲都不知他的存在,除了三伯,没人承认其身份。
那时周阳束疯怔般四处打探周恣的下落,时隔几月,在周顾下一次回老宅时,颓丧地拿出那孩子的贴身玉佩,缺了角,缝隙凝血,怎么擦也擦不掉。
周顾还记得三伯涩口难言的解释,她那时极力表现出镇定,昭白自己早已知晓周恣的存在,周阳束惊异难言,最后叹气道:“如此,小顾,不论你心中如何不平,为你阿弟立个衣冠冢吧。”
周顾没有答应,她收下了那枚玉佩,派亲信去往京都灵安寺,为她未曾谋面的阿弟请了一盏长明灯。
来时路上已同许娰和莲河说明,此刻三人踏上石阶,皆是沉重寡言。
三人之中,许娰常制纸跑铺,莲河也经常做力气活,只有周顾向来娇气,出行皆有车马,登阶至半已是气喘吁吁,恨不得立刻躺下。
“等等……等等!”周顾停下脚步,喉中哑涩,弯腰扶住双膝,看向前方两人,“歇一歇吧,怎么爬山就真的只是爬山……”
许娰和莲河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她不行”的意思。
莲河走过来扶,周顾顺势靠在古树上,不走了。
许娰笑了半响,扯下腰侧水壶,拔开塞口递到周顾唇边,有了心思揶揄:“你这人真是,明明要来看的是你,现下走不动的也是你。”
“话说,当初你人都在杨通了,是怎么还起心思,想到要将长明灯请在灵安寺?”
杨通也有寺庙,虽不如京都灵安香火盛,可许娰知晓好友的心思——她并不真会是痛惜亲弟的离世。
所以,何苦费神请在遥遥灵安?何况这些年,她都未踏足京都。
周顾吞了几口水,觉得不行,又倒出糖丸嚼咽入肚,也不顾脸上滑落的汗水,叹了好几声气。
“当初如此倒非我愿,只是灵安寺有位旧友,僧名‘明空’,当年云游前来拜访……我与他打了一个赌。”
说到最后一句,周顾有些迟疑,回想那时,反而更像明空逼她定下赌约。
许娰好奇,转脸凑近周顾,仔细打量,问:“什么赌约?当年那位明空大师云游,是在为灵安寺四处招揽生意吧?”
“哎……尊重些尊重……”周顾也笑,同样不信当年谶语,她歇够了,便提议道,“继续走吧?”
两人应声,这次莲河走慢许多,拉住了周顾的手。
最后一阶踏尽,古寺巍峨的朱门显入视野,半人高的厚重金铜鼎古朴肃穆,檀香袅袅,有僧人在打扫,看到来客神情平静,只低眉行问讯禅礼。
周顾说明来意,并问:“明空还在吗?”
“僧值在,请随小僧来。”
多年未见,那人仍是一身青色长衫,垂目静坐在蒲席上看经文,周顾注意到他身侧叠放整齐的水田衣,不知他是接待完香客刚回还是将去,于是停步,抬手叩了几下门榍。
明空闻声看来,狭长的凤眸无悲无喜,凝望着周顾,也未起身。
周顾便先开了口:“还认得我么?咳……那个赌,我输了,如今来践诺。”
许娰拿眼睛看了看周顾,又看了看明空,越发好奇赌约内容,正要再问,对面的人起身,很轻的叹了声,音色清冽如泉,在盛夏中氤出凉意。
“施主去瞧过令弟了?”
周顾微笑,“一盏灯而已,有何可瞧?都是相同样式。”
许娰转头,难掩惊讶:“不是?你带我来,不是来祭奠你阿弟的吗?!”
当年为周恣请长明灯的事,周顾在信中向她提过片语,但许娰身陷家宅斗法,一直未来亲瞧,一路上又听周顾说起从前,心中唏嘘,怎么也想不到周顾来此另有用意。
“若你想看,我们走前去瞧眼,”周顾将许娰向前推了推,对明空略一颔首,“既然还认得我,便言归正传,你要做之事涉及过大,我带了帮手,所以不能再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许娰终于反应过来,有种自己被卖的后悟,几乎气笑了。
是说了有什么事只管来找她,但周顾这也太不客气了,提前告诉下会怎样?!
明空转眸打量着许娰,少顷后叹气,点头微露笑态。
“制纸许氏,这一代出了如此英才,不错。她可以。”
后一句,是对周顾提议的认同。
许娰愕然,望向周顾,“他怎么知晓我的身份,你和他提过?”
“未曾,”周顾摇头,“不过他云游四海,有人称他为‘世间百晓’,知道你身份不是难事,正因如此,京中某些氏族极为看中他。”
两人说话间,明空已经转身,抚摸案上供奉的佛像金身,旋转某处,那佛像突然发出瓦瓷碰撞的滋啦声响,周顾和许娰瞧见他拢袖走到佛像身后,从内拿出一物。
许娰从没见过这种情景,咂舌叹道:“这是何种机关,这般精妙?”
莲河倒是有些怕,抓住了周顾的袖角,惴惴瞪眸:“啊,这是佛像金身啊,怎么能挖空在里面动手脚!”
“所以传言灵安明空,是位不正经僧人嘛,传闻有时非假。”确认明空此刻并无候客,周顾示意她们一起进来。
她走到明空身前,看这人拿出一册,还有一叠书信。
“这是?”许娰指了指他拿出的物件。
明空眸色平寂,嘴角带着丝笑意,离得近了,才察觉此人笑唇天生,其实并未笑,不知为何,许娰后背有些凉,看向周顾,发觉她眸中亦有黯色。
“五年前,小僧云游至杨通,发觉那处有一怪异。”
“杨通位于国疆,耕地广阔,水运亦发达,可几乎每数百步便有饿殍,田地农人稀少,作物寥寥。小僧起初以为,是土壤不沃,可怪在农田附近便有密林,绵延数丈。”
许娰听得云里雾里,打断明空:“作物播种遵照时令,你确定当时是农时?”
“确定,”明空眸色并无波澜,只是又叹了声,“姑娘长居京都,竟不知小僧百晓之名,真是潜心钻研制业。”
许娰“哦”了声,问:“然后呢?”
“云游便是见众生,杨通如此劣境,小僧便在那里停留了两载,走访千名农者,弄清楚了原委。”
“杨通氏族与官府勾连,侵占田地已有数年。因地域特势,纸张制业、伐木建屋等仍由官府把持,因而府衙有划地植树的专权。当初小僧所见的田地,已被划为‘林地’,但其实不然,多半仍空置并无苗木,农人暗诉那块田地是挂官府名,实则真正管理者,仍归某家氏族。”
许娰哑然微张唇齿,明白过来,“难怪杨通的纸价竟比京都还高出许多!”
那里根本就没有广植树木!原来已暗中将田地给了氏族置业!!
明空看向了周顾,眸中微起波澜。
“杨通域中许多田地,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两载寻访,明面与实际所差,都在此册中。”
“三年前,小僧踏足施主府上,想寻求相助,救众生脱困。”
“但施主没有答应。”
许娰从震惊悲愤中回神,转眸看向周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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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