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顾交代完事,原路回来。
雕纹窗格大开,庙宇高阔,人走进去的声音接近于无。
许娰和莲河已经上完香,对着高案摆放数列的长明灯发愣,见周顾来了,也只是轻轻指了指“那盏灯”,不再高声。
周顾轻应,转眸看向数百明灯,落在其中一盏上。
同其它的灯盏不一样,这盏灯也是莲花底座,挂着的木牌却未提及往生者生辰八字和身份,只单单刻了两字——
周恣。
她素未谋面的阿弟。
周顾分不清此刻心中升腾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像是恼怨,又像是疼惜,她捂着心口慢慢坐在蒲案,望着恍眼的灯烛。
高庙衬得人若微尘,周顾出口的话也似喃喃,她知道已故的人不会再听到,权且在佛下灯前,说与风听。
“阿弟。”她终于唤出,那个原不相关的人凭此一声有了联系。
“你知道吗……我从没想到自己会有阿弟。知道你的存在,是在有年除夕见过刘婥之后,我启程去寻爹娘,军营里的叔伯告诉我,他们不在。”
……
新岁佳节,他们没有归家,也不在军营,会去哪呢?
周顾是私自离京,本也不能待太久,想着叔伯也是幼时长辈,见过他们也算见过爹娘,这一次来便不吃亏。她心中有谢成瞒她的怨气,但别家叔伯倒底不是自家长辈,不能倾吐夫妻怨事,更何况旁人也无法做主。
相见不易,大家都很高兴,军营中的酒烈,周顾心中又积压诸事,没留神到底喝了多少,等反应过来时,脸上早已露出醉态。
那些叔伯也喝醉了,更多的人参与喝酒划拳,有许多新面孔,互相说着闲话,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周将军身上。
她此来不得张扬,很多人便不知她身份,背后议论将军的人聊着聊着,提及了军营旁的一户少年——那孩子好似从小便是孤儿,身边只有乳母照顾,如今报名在营中后备,练习刻苦,将军和夫人时常去看,今夜估计也是去了那。说也奇怪,将军和夫人简直拿他当自家儿子,新鲜物件层出不穷往他那里送,逢年过年都去。
说到将军后宅事,年轻兵将都来了兴趣,营中人多耳目便也多,何况新年喝酒彼此都无顾及,于是三三两两开始说,谁谁见到将军买了饴糖年糕,谁谁见到将军领那少年到军营练拳,谁谁听到将军笑着喊那孩子“周恣”!!
他们讨论着:你们说,将军不会真认那孩子为“义子”了吧?好像夫人也在那孩子面前亲口自称“阿娘”!
有人唏嘘,更是狂言:你们懂什么?!谁说是义子,怎么不能是亲子?!你们忘记有年夫人的反常了?那样子可不是生病,分明是又怀身孕了嘛!!呵呵,为何要瞒着,自然是朝廷有眼睛盯着,不让呗!
周顾本是含笑听着爹娘营中趣事,到最后眸中愈现冷色,拿酒的手都麻了。
……
“……兵将醉酒谈笑中,我知道了你的存在。后来又一年爹娘来宫中看我,也亲口承认,你是我的阿弟。他们让我保密……真是如临大敌的神情,仿佛我知道了,陛下也该知道了……我那时想:什么时候,我在他们眼里站到陛下那边了呢?”
“我不是他们的孩子了吗?”
周顾撑起下颌,不在意的笑了,“罢了。三伯带了你身死的消息,他要我为你立衣冠冢……你才多大?八岁?十岁?小小年纪,还未及冠呢,立什么衣冠……多可怜,我不要祭奠你。明空告诉我,人身死魂在,魂安便能往生,这一世你我未见,我也不是你在世间的留恋,便让人请了长明灯。”
“愿你来世安稳,余生长明。”
她说完了话,自觉事毕,了断这份尘缘,准备起身欲走。
天幕将垂,红霞染林,再不下山晚路难行。周顾招呼许娰莲河,意外瞧见先前那位小僧立在远处,静静的。
她想起这是明空徒弟,以后终归要打照面,便走上前问他:“慧觉小师,明空可同你说起云游?”
小童本是低眸,兴许从前并无接待香客的经验,周顾靠近了,看到他手指紧张的拳起,听到这话更是惊愕眨了眨眼,极力平复后,这才摇头:“僧值不曾说。”
看来那狐狸的提议果真是临时起意,竟是半点便宜都不让她占,倒也符合他的性情,周顾微一哂笑,和缓道:“如此,他大概很快就会同你说,今日多谢慧觉小师领路,若有缘,我们还会再遇。”
慧觉黑眸看向周顾,只当是她的客气话。
灵安寺居于半山,若无求愿少有人费力登阶,今日他看出周顾主要是来寻人,况且此女子言行狂悖并不受世俗所拘,他不信她会再来,也不信“再遇”的空话,因而又垂眸,神色一如既往平淡。
“观灯留香,施主将走,还是请点支香罢。”
……这倒是她疏忽了。周顾道谢后,依言去请香供灯,心中不甚在意的想:明空他们,平日是怎么管理人员用度的,是否将香客添灯的钱算在了僧人的俸银结算里?
——自明空实掌住持之权后,庙中很多规章都变了。
她们下山后,分道而别,周顾要回京都谢府,许娰仍回小巷住处,一日奔忙至此,神情皆是疲惫。
许娰走前,呼了好几口气,还是忍不住问周顾:“所以,你如今做这些事,都是为了践此一诺?”
从前的周顾,不是这样的。许娰再一次这么想。
那位郡主深知荣宠皆来自陛下,不敢造次,在外的张扬也有分寸,真正几次惹陛下生气,据许娰所知,都是因为谢成。
周顾挑眉笑了几声,扶额佯作头痛。
“哪有?人在杨通,毫无权势真是寸步难行,这才想破局之法嘛,若你建铺,于我可是益处颇多啊。”
许娰“哼”了声,一脸“你最好如此想”的表情,毫不回头走了。
周顾在她身后,发出声喟叹,扭头对莲河道:“瞧瞧,真是豪杰一样的人,若今后发现我又诓她,大概要同我闹许久。”
她们上了马车,驶向谢府,莲河嘟着嘴闷闷不乐,回她:“小姐就是为了践诺,何必遮掩意图?”
周顾叹了声,胡乱应付一声“小孩子不懂”,靠枕睡去。
马车颠簸,莲河看她数息,还是忍不住,嘟囔着心疼的板过周顾身子,让她靠着自己肩膀固定。
到了谢府,莲河先下车,扶周顾慢慢下来,她睡的头晕眼花,打着哈欠朦胧跟着莲河入府,心想爬山真是折腾死她了,以后若明空再找,便让他下山来,找他还得登百八数千台阶,哪还有谈事力气……
正想着,身侧扶她的莲河突然顿步,周顾也不由停下来,还没问怎么了,忽有所悟,抬眸看向前方。
她们晚归,本是要从正堂穿过,走捷路去东苑,没想到霞光烛影里,本该空寂的正堂仍有一人。
来人锦饰宽袍,华服熠熠,垂首敞坐,玉色指节正把玩翻转着一枚翠环,听到动静,抬起一双冷厉沉眸,自带三分警惕。
见是周顾,那几分警惕便转成了讥讽。
周顾也拧起眉,有些意外在这里遇见谢成,这人自参军后一直回京甚少,大有野鸟归林的快意,她去杨通后,更是有了不回的好理由,怎么会回来?
何况,还未到亲王觐见的日子啊?
她先开口,谁知谢成更快一步,出口便是质问:“你随母亲回京,为何不先知会我一声?”
都分府而居了,谢成手还伸这么长,周顾觉得可恶,再一想到刘婥,便了然谢成来京的动机,“母亲回府休整好,想必入京请旨就在这几日,你是担心中途生变?亲王无诏入京,岂不是平白惹陛下猜忌?”
她忽略谢成的问话,对方也忽略她的。
谢成起身,踱步走到周顾面前,依旧冷眸看她,“周顾 ,你我还未合离呢!答应过要留脸面的事情不止在杨通,在京都依然如此!”
“当众砸伤许家公子,不到一个时辰有心人就把消息送到谢府了!你不如想想如今京中多少氏族王公,知道当年那位跋扈刁蛮的郡主回来了?明日,会不会有折子上禀陛下,说新任成王御妻无道!参谢家一本!!”
“御妻无道?!”周顾咬牙重重复说一遍谢成的话,也被激的阴阳怪气起来,“成王殿下,您御的什么妻?又有什么道?莫说你我还未和离,就算从前相敬如宾时,你也管不了我!我不是你腰侧的玉饰环刀,充不了你的门面更不是你借势的死物!”
谢成冷笑,凝视着周顾,反问:“哦?看来你不借我的势?没有在人前拿我作为维系?那么那场赏春船宴,你又是如何搭交知县长媳的?如何结交当地各业掌柜?!如何同莫温纶重谈旧谊?!”
周顾颞颥直跳,暗自想:莫气莫气,谢成惯爱翻旧账,何必跟他一般计较!
她也讽笑出声,两人近在咫尺,周顾微微仰头,看向谢成,并不退怯,回道:“本就是各方得利的事,那份名单你难道没拿到?这些时日没用它来查谁?谢成你该知道,若我们无圣意所拘,此刻该是两厢陌路!既如此,当初你便该知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也是别有所图,更何况这些‘所图’于你并无妨碍,你那时不是同意了么?你心知肚明,何必如今再翻旧账!”
“我是同意了,但我有说让你和莫温纶联系更深吗?!我提醒过你此人心机颇深,船宴结束,你为何还要与他联系!论算计你能胜他多少?!”
“你没有铺子管,你怎知他对我无用!?”周顾慢慢也被说恼,“左右不关你的事,你鄙弃他,还是因当年那次船倾毁粮,何必处处看他不顺眼?”
她想起一事,问道:“是不是因此,你才故意拖延莫家船宴的清账?”
到此,周顾仍想把事情理清楚,但面前这人却突然疯了,更近一步,几乎贴着周顾,呼出的气息燥热带怒,几近咬牙切齿:
“都说了谁还记得那些旧事!何况王府内务不是交由婥婥管了吗?!你也是答应好五日一次教授,如今人却跑来京都了!结账这些你不应该知道吗?我整日忙着查氏族,哪里过问过这些了!我不管你也不管,你让她一个不熟内务的人管的过来!?”
周顾也想疯。
真是奇怪,谢成总有让她生出疯怔的能力,她克制又克制,手指捏着关节几近发白,这才忍住,不想和从前一样两人对骂,只是伸手用了很大的力气推开谢成。
他薄怒的气息方才扑打在面前,周顾长眸也被恚怒染上薄红,霞光映照中带了些微水色,她呼出口气,平息胸腔中的滞堵,忍不住咳了几声。
这几声唤回了谢成的神智,他微怔,忍不住伸手想扶稳周顾,却被对方推开,不由又蹙紧眉,偏头继续说:“你风寒还没好?……到底是不是风寒,周顾,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