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尔音打散了师祖的元神,而后破除禁制逃出玉京,就此下落不明,连师父的元神也一道被带走。怀无山荡然无存,同门非死即伤,完好无损的只有我们这些还未入道的弟子。说来可笑,尔音经过我们身旁时,我们都以为死定了,即便如此也打算奋力一搏,可他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后来我才知道,是他不屑于浪费精力吃掉我们这些小卒……”
归真安抚道:“你大可不必自轻自贱。”
怀无山覆灭后,幸存弟子纷纷出山打探尔音下落,身旁人便是其一。此弟子许是生性悲观,一路上已回忆了七八遍仙门动乱往事。归真听得疲惫,明面上耐着性子安慰他,暗中又叫苦不迭,渴望找个时机赶紧摆脱此人。
归真此行并非为寻找尔音一事,而是因他私自带青鹄出玉京惹恼了仙尊,被责罚往人间断众生烦恼去。至于青鹄,刚回溪谷山便被仙尊带走——据说是去往无极山了,走时一句话都不曾留下。
归真每每回想此事便是苦笑,无比伤怀。
自此,归真游历人间数百年。其间数次回溪谷山复命,每次都会向仙尊请求见青鹄一面,然而仙尊并不理会。直到有一次他当众跪求,发下重誓称自己绝不会靠近青鹄半分。仙尊被一众人看着,无奈之下才松口同意,但命他不得腾云驾雾,只能一步步走上去。
仙尊以为那九万级台阶能拦下归真,没想到他真的一步步爬上去了。无极山或许是玉京中唯一存在两季的地方,山下青林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山上却终年积雪,清冷寂寞。若攀上山顶的白桦树,向东望去可见天池。青鹄诞生于天池边上,如今守在无极山头日日与其遥望,恍若回到万世之初。
归真爬了数日终于得以登顶,却不能靠近含元殿一步。他远远坐在白桦树上,目光尽头仿佛是青鹄的身影在来来往往的仙童中穿梭,像是那年人间正月十五夜,青鹄于人海中穿行。归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的距离会如此遥远,比他叩门论道时青鹄远远坐在仙尊座下那样的距离还令他难以缝补。
他只能在此坐上一时半刻,便会被仙童们以怕他扰了青鹄仙人清修为由赶走。但他每隔数十年都会趁回山复命来此坐上一坐。久而久之,仙童们也就见怪不怪,不再理会他了。但他仍是什么都看不到,只能见恢弘的殿宇中透出隐隐仙光。后来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关切,抓住一个小仙童问青鹄怎样了。那小仙童怪他一眼,颇轩轩甚得,称仙人离大成不远了。
归真失神地喏了几声。他按玉京的岁月流转算了算,发现距他二人分开已然四百多年了。
归真最后一次去见青鹄时,仙尊也在。据其称青鹄登天在即,因无极山已许久不曾有过天启,故对玉京众仙来说是件大事。
他傻愣愣地站着,被前来观摩的众人挤得越来越远,连含元殿的飞檐也看不到了。最后一面的念头涌现时,归真在见与不见的博弈中左右为难。然而当脚下稍稍迈出一步后,归真确信无论他怎样告诫自己冷静,都绝不会停下脚步了。
他偷偷绕到含元殿身后,扒着窗缝往里瞧,除了明盛的光辉,其余一概看不清楚。正当他竭力辨认,忽然窗户洞开,他便跌了进去,正巧落在青鹄身侧。
他抬头,随着猛烈的心跳,终于又见到数百年来未能目睹的仙容。
“你来了。”
青鹄的声音响起。他通体仿若琉璃般透彻,仙光耀目,仪态清冷端庄,全无初识时温软纯真的天然之感。他额上天眼微启,已然可观世间万象,虽未开口,但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归真闻言,还以为青鹄是有什么话想同他说,但接下来的沉默又让他白白窃喜。他站在殿中手足无措半晌,只好默默整理下仪容,走到青鹄对面坐下,恭谨得像个访客。
到如今,两人间其实已无话可谈。归真深知自己的境界与青鹄相去太远,恐怕自己的执念在他眼里已像贪饮一口佳酿那样稀疏平常。然而他不甘心就这样坐着,像拉家常一般问道:“你修到如今的境界,有什么特别体会吗?”
青鹄道:“我听闻到天语,向我讲述了自大荒伊始,世界如何构成。”
归真便问他天语道了些什么。
于是青鹄传述经文,可惜内容生涩难懂,归真听得云里雾里。待青鹄传述完毕,问他是否听懂,归真也只能惭愧地如实回答。青鹄既未责怪,也不像从前那样一笑了之,只是阖上双目闭口不言。
这反应颇令归真失落——看来在青鹄眼里,他已同万物类似,不再具有特殊意义。
归真自知分别在即,多言皆是无谓,于是问他:“我这次来不过是为见你最后一面。我这些年有一问一直萦绕心头,百思不解,我想听你亲口说说。”
青鹄默许。
“为何你自诞生时起,便知道自己为何而生?我所知的凡人,皆是在解决温饱之后才有精力思考存在意义,我想象不到一个人生来便知天命何在是一种什么感受。”
他以为青鹄会很快给出答案。不成想青鹄沉吟良久,也未能回答出这个问题。
归真尴尬笑道:“没想到你也不清楚原因。”
至此,他也没了继续攀谈的机会,只能坦然接受这场诀别。他不禁自言自语,像为两人的往昔做最后的注脚。
“我在人间偷吃你的贡品,蹭凡人的香火,从未想过要去追求什么。直到入道登仙——虽然是个意外,我才发现世间追求悟道者大有人在,太多人执着于此,甚至有些人执迷不悟,修到后来反而固步自封。可凡人以为的道,玄之又玄不可捉摸,在我看来不过是云端降水,水汇成河,河入江海,又升华成云一样。一事一物都在周而复始地发生,除非万物陨灭而永不复生,时间停下,同归空无,那时的你我才会成为永恒。”
世间万物奔涌,凝聚成伟大的浪潮前仆后继,铸成时间的万古不灭。与万古岁月相比,他们这些看起来脱离了**凡胎的人,或是被天地点化的灵物,实在微不足道。
“所以我以为,仙人摆脱不了**算不得过错。欲念玄妙,若走向极端——譬如尔音,因一己之私而致怀无山覆灭,固然不可取。可若没有这欲念,你又怎么会执着于悟道飞升?先人云,非彼无我。没有欲念存在,你我又依托什么存在这世上?在我看来,是欲念驱使人活下来,才成就这生生不息的世界。为满足苍生之欲而割舍个人之欲,想想便觉得矛盾,因你如愿以偿之际,亦是私欲圆满之时。彻底革除欲念这事,实在是没道理。”
归真说着说着便恢复了散漫姿态,丝毫未注意到青鹄的反应。实际上自他进来后,青鹄一直在以天眼洞观着他。本来他信念坚定,不为归真的到来所动,但在听到方才的话时,其神思忽然分岔,顺着归真的话绕了进去。待青鹄意识到自己思绪偏轨时,神魂猛然一震,将他从超然独立的境界中拉回到现实。
青鹄恍然发觉,他正用以减灭欲念追求悟道的经历书写成个悖论。
眼下正是他登天至关重要的时刻,稍有偏差便会被修行多年积蓄的力量冲溃。但心念一旦动摇,便再难回归到正轨。归真的话像惊涛骇浪不断冲击他脆弱的防线,青鹄开始忍不住自我怀疑。疑虑一生,过往修成的信念立刻溃不成军,更可怕的是沉寂已久的心魔也趁机挣脱封印,刹那间卷土重来,横行于体内。
一声低吟唤回归真的注意力。只见青鹄额头上,火纹从天眼周围蔓生出来。他猝然扑倒在地,蜷起身子痛苦挣扎。归真大惊,立即上前去扶,却被一把甩到柱子上,登时断了几根肋骨。
青鹄似乎头痛欲裂,捂着头在殿内横冲直撞。天眼中涌出暗红血液,与艳丽的火纹相纠缠,甚为骇人。归真伤得太重,一时无力从旁唤醒他,只能眼看着他遭受折磨。青鹄在声声哀嚎中挨到极限,体内运转的澎湃真元骤然膨胀,随着一声狂啸喷涌而出,将他筋脉冲得支离破碎。
那日众仙人赶来后,只见到含元殿内一片狼藉,青鹄已至崩溃。一众人冒着被波及的风险合力将心魔再度封印,但已于事无补。青鹄因是天降的,身体本就经不住锻造,故而一旦受创,便再难重塑。意识回归后,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静静地望了会儿半空,又将视线移向归真,冲他微微一笑。
他的笑意仍如初见时明媚可爱,只是多出了点无奈。
青鹄变得通体黯淡无光,面色惨白。在众人静默的围观中,他整个人渐渐羽化,只余下一团荧荧微光。但当仙尊试图以仙术拘住那团微光时,它自行穿过仙尊的手,落入地面,像一滴水回归江河,消失不见了。
十二
狭道中的风又拂起,将归真的思绪拉回到如今。时光漫长,茫茫间竟相隔千年。时光又短暂,往事数言便能说清。
珞珞听他讲完后,不禁叹气:“师父的故事好乏味,听得我快睡着了。”
归真宠溺地摸摸他的头,笑而不语。
青鹄陨落后,归真很长一段时间深陷于自责中无法自拔,终日浑浑噩噩。但仙尊并不给他忏悔的机会,待他伤好后,便忙不迭地赶他出山。
归真心灰意冷,临行前问仙尊有否挽回青鹄的办法。老头子捏着长须沉吟:“有道是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若青鹄好运,元神或许还能依托凡人肉身重生。”
他明白了仙尊赶他出山的意图,于是云游四海,寻访人间。终于在青鹄元神落入天地经历数百年休养后,得以进入轮回降生为珞珞。归真为找到他翻山越海,历经万难。但一见到珞珞,所有的阴霾尽皆散去。愧疚化为动力,驱使他竭尽所能地护佑珞珞平凡成长。然而归真希望珞珞此生都不要步入青鹄后尘,他希望至少在他有生之年,珞珞都能作为凡人活着。
归真在神像前仔细端详。随着青鹄的陨落,崇拜并不能为凡人带来什么结果,于是青鹄的神像又逐渐被冷落乃至废弃。眼前大概是青鹄在世间的最后一尊造像。归真在其面前静立许久,终是将那神像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