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怀无山地处溪谷山东南,其仙门中的藏经阁远近闻名。尔音长大一些后,便常来这独处。闻天也曾问他都读了哪些书目,孩子迟钝地反应一会儿,才列举些经史子集,不一而足。
在闻天眼里,尔音始终是个雕琢精美却没有灵魂的玉偶,摆在那令人惋惜。他亦是眼中欠缺灵光的画中人,闻天执笔,要做的便是为其点睛,尽其所能地让画中人活过来。
但那日归真的委婉警告,令闻天从塑魂的醉梦中醒来,意识到尔音应是犯下了逆天之事。然而他常年受自己的亲自教导,几乎寸步不离,又哪来的时机?闻天思来想去,放弃了把尔音直接叫来问询的打算,决定借云游之名暂时离开怀无山,并趁尔音前来送行之际,将神识寄托于孩子胸前的护命符中。
于是闻天见到了尔音不为人知的一面——在其离开后不久,尔音便背着仙门入世寻觅猎物。像是为了取个新鲜,他敲断人的脊椎使其无法行动,准备强夺那人魂魄。闻天见状不得不现身拦下,将其带回了怀无山。
一路上思绪杂乱,亲眼所见的景象彻底撕裂了尔音在闻天心目中浑然无知的表象。他悲愤不已,顾不上仙门同道围观,提着尔音进了山中废弃的思过斋。尔音无力反抗,也无辩解,甚至在闻天让他主动交代自己的恶行时也毫无反应。直到闻天不得不拔剑挥断尔音胸前的护命符来逼问,尔音才本能地往后躲闪。受此惊吓,他浑身颤抖,先前强行吞噬掉的魂魄不受控制地从七窍中涌出,一时间哀鸣贯耳。
闻天被眼前景象撼动——他一没想到尔音犯下的罪行竟罄竹难书,二未想到他是生生吞噬的,连炼化一环也省去了。
尔音伏在地上作呕,涎水洇湿了地面。他手脚不住地痉挛,看起来很是痛苦,或许命在旦夕。他断断续续地哀求,如初遇时那般渴望,求闻天再救他一次。
闻天看着匍匐在地上身形只有十五六岁、从未真正地成为一个完整人的少年,心中负罪感渐生。他深信先师教诲,认定负重致远而利天下的道理,故将尔音视为天意试炼。若要他就此放弃尔音,无疑是对其舍己救人一举的否定,他无法接受。
他匆忙狼狈逃离,顾不上那孩子绝望的哀求。尔音眼看他关上思过斋的大门,封住仅余的光线,忍着像要四分五裂的身躯四处摸索,挨到门边疯狂拍打。每一声都敲在闻天心上,每一声都是刀尖,刺得他心上血流如注。
接连几日,闻天都守在室外寸步不离,听那声音渐渐虚弱。仙门中有不少察觉出隐情者,纷纷劝他尽早处置以免日长梦多。闻天虽不为所动,但内心焦灼,直至数日后敲门声再未响起,他才丢了魂一般慢吞吞开门进去。
昏暗中,那孩子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像已死了一般。闻天走近,将他翻过来瞧。然而虚弱的孩子还留有一口气,一见到他,眸子微微一动,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师尊”。
闻天强忍住救他的念头,但忍不住触碰他的冲动。他理过尔音的额发、抹额、面上的灰尘、嘴角的血痂。手指在其唇边逗留,思绪又回到冰天雪地中的乱葬岗,想起婴孩吮吸他食指的一幕。一如现在的尔音轻轻含住他的指尖,又用力咬破。
血滴落在地上,瞬间引出法阵。闻天忽然动弹不得,只能僵着身子看眼前人艰难起身。
“师尊想要我偿命吗?”尔音的话听不出情绪,“我很难过,师尊竟也厌弃我。”
“为师何曾厌弃过你?”闻天不禁哀恸,“反倒是你,为何要辜负仙门教诲?为师若不惩治你,难道还要放任你继续为祸世人不成?”
“我想补好身上残缺。”尔音虚弱地长吸了口气,“我克制不住。”
闻天无言以对,半晌,和声劝道:“好孩子,放开为师,不要一错再错了。”
尔音缩在墙角里坐着,倒像受了极大的委屈,摇头拒绝。
“放开为师。你现在收手,为师还能想办法救你,若你就这么走出去,仙门其他人也绝不会放过你。”
尔音先前损失颇重,现在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思索困难,但他知道闻天后半句话言之有理,想了又想,问道:“师尊会放过我吗?”
闻天和声道:“你放了为师,为师带你出玉京。”
尔音犹豫了——他是以自己的血绘成阵法,再以闻天的血为契,将其禁锢在阵中。现在他只要破掉血阵,闻天就能行动了,也就不再受控。
他看向闻天,两人四目相对。尔音从他眼中感受到迫切,本来伸出的手又缩回去。
“你骗我。你已经放弃过我,不会再救我了。”尔音体内残存的恨与悲令他忍不住泪流满面,“我想活下去,可为什么你也放弃我?”
“为师不曾想放弃你!”闻天实在看不得那孩子的眼泪,“放开为师,让为师助你重入轮回,重新转世投胎,生个完好体魄,洗净这一世罪孽。来世你还是全新的人,为师再带你回怀无山好不好?”
尔音无动于衷,默默地将眼泪流尽了,又恢复成原本木然的样子。可怕的静默中,他忽然动了动身子,说道:“倒也不必大费周章,你将自己的魂魄全都舍给我不就好了?过去你又不是没这么做过。”
闻天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你为什么就不能等等,等为师想个万全的法子……”
他忽然说不出话——尔音封住了他的声音。
“我读过藏经阁里所有有关补魂的书籍,从未见过万全之策。”
尔音抽出闻天身上的佩剑,毫不犹豫地挑断他的手脚。闻天因为血阵的作用既无法动弹,亦不会晕死过去,只能清醒地感受着没顶的痛楚,眼看尔音蘸着他身上流出的血继续在地上绘就更为繁复的法阵。
尔音动作艰缓,边绘边自言自语:“剩魂残魄,伶仃无伴,无人懂我。”
又问:“师尊可懂?”
半晌又道:“你的血怎么和别人的味道一样。”
“师尊的魂魄很好,是我身上唯一暖和的地方。”
“师尊会老老实实地待在我体内吗?”
闻天在他絮絮叨叨的话音中大汗淋漓,脸色惨白。他想尔音恐怕还不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无力制止,只能看着地上法阵最后一抹落就。
那孩子起身走到他眼前,伸手点中他的眉心,像在诀别:“从今以后,师尊都是我的。”
闻天平静地望着对方,在血光与咒声中闭上双眼。尔音毫不费力地得手后,迫不及待地将闻天的魂魄吞了下去。他顿觉体内流动起一股暖流,令他愉悦无比。闻天修为很高,连带着尔音体内涌动起澎湃的力量,带着他层层冲破牢关,境界突飞猛进,竟得入仙道,窥取长生。
尔音浑身飘飘欲仙,耳聪目明,漫长岁月中常与他相伴的滞钝消散得无影无踪。举手投足更是可引风唤雨,点石成金,实在妙不可言。
他驱散残魂,探取其中元神。闻天的元神炽热耀目,那是冰天雪地里将要冻饿而死的怪胎最为执念的东西。他以锦囊盛之,揣在贴近胸口的地方,临走前想了想,又割下闻天一绺头发放了进去。
推开思过斋大门,涌进来的光晃得尔音睁不开眼。他学着闻天的样子,泰然穿过围观人群往山门行去。忽有识破障眼法的仙人叫住他。尔音脚下停顿,他本不想与众仙为敌,但既已被识破,便别无退路——他如今据有闻天的修为,再无须惧怕这里的任何人。
正当众人惊诧之际,思过斋里的血阵猛然大张,蔓延过众人脚下。剑光飞过,又有几人血契结成,霎时间引出冲天血光。阵中的时间仿佛停顿,被拘住的人皆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那惯于作恶的孩子算计,此刻无力反抗,轻易便被掠走性命。
这场动乱来得突然,未被血阵拖住的余众眼睁睁看着尔音境界飞升而手足无措。先前几个尚有能力与其一较高下者纷纷败下阵来,要么被击杀,要么在众人面前被吞噬。每杀一人,便有一道天雷劈在尔音身上。可他这时俨然成了个眼若铜镜、口若血盆的怪物,不仅无惧天谴,更是所过之处血溅三尺。
不仅如此,因摄取太过,尔音开始压制不住层层涌出的真元。最终那澎拜元气冲破形体束缚,令他断筋裂骨又愈合重生。尔音在经受九层原身不断被打破重塑的过程中痛苦咆哮,横扫众仙如卷席,将周遭破坏得一塌糊涂。最后一层原身愈合后,他已脱去本来的少年身骨,长成大人模样。他耐不住体内激荡的种种情绪,仰天一啸,惊得整座怀无山飞鸟出林。
一声“孽障”,将众人注意力拉回身后。回首一望,破关而出的怀无山仙尊正立于残垣断壁上。老者深知尔音修为已臻化境,与自己不相上下,若对峙起来,恐怕要殃及整个仙门。饶是如此,他也不能放任自流。
其余人依仙尊嘱咐纷纷避祸去了。还未撤离干净,两个势已得道、即将窥探天机的仙人便缠斗起来。这一仗打得几乎山崩地裂,整个怀无山都为之震动,更引来四面八方其他山门的仙人旁观。山中风火雷电交加,搅得整个玉京气候大变。乌云压城,雾气漫生,局外人看不清山上局势,局里人更顾不上外界探询。
两人每招每式拼的都是内功。因是徒来的力量,尔音丝毫不懂控制,每次出手必然连带起一片山体炸裂。与他周旋许久的仙尊抓住烟尘四起的时机,隐入尘中。尔音寻不到人,便卷起一阵狂风。待尘埃散去,四周却不见仙尊,他惊疑不定,抬头一看,仙尊指尖上的血珠正好滴落在他的眉心。
先前的离魂征兆再次袭来。然他好不容易夺来的完整魂魄,怎肯拱手相让?只是刚刚吞噬掉的魂魄还怨气滔天,不受控制横冲直撞,带着尔音从高处跌落,重重摔在地上,随后他又开始全身抽搐。魂魄再次挣脱,令其境界大为受损,已然比拼不过仙尊。
更糟的是跌落时,他胸口里藏着的锦囊露了出来。仙尊一见,当即上前与他争夺。尔音立时被激发出腾腾杀意,宁可硬抗着仙尊一掌接一掌的重击,任是伤得口溅鲜血,仍不肯放手。
他对此执念显得病入膏肓,仙尊从他眼中甚至读出了同归于尽的念头。老者被他的疯狂惊慑,心念稍一松动,便被尔音抓住时机,以哨声催动闻天的长剑袭来。
尔音当即抓住仙尊的手与其搏力。仙尊以为他至少会闪避,便竭力以其为盾牌阻挡袭来的剑光。哪知尔音任由长剑从背后刺入,继续催动剑光贯穿身体,随即正中仙尊胸膛。
仙尊一口鲜血喷溅出来。遭此重创,他双眼发黑,余光中见尔音向他伸手。仙尊深知其意图,但他经脉已被剑身阻断,无力挣脱束缚。他自知此劫必然是躲不过了,只好祭出最后的手段,在自身魂魄中刻下仙咒。
临终前,仙尊语气平静:“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你罪孽深重不思悔改,往后余生每欲噬魂必遭反噬,直至身死魂消。”
尔音冷冷一笑:“那我必然辜负师祖期望。”
仙尊也笑:“大言不惭,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