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再睁开眼时,青鹄发现自己身处山洞中。法阵被强行破掉,留下斑驳血痕。归真在阵外气喘吁吁,原本端在手中的水盂覆在一旁。他已然恼怒:“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吗?若我没能及时中断,你现在就已经被他吞噬了!”
青鹄有点委屈:“我并无自己的意识……”
归真也自责,在寺院初见尔音时,他就该强行中止青鹄这段凡尘体验了。
“这到底是什么仙术,为何明明在幻境中,又像真实发生过?”
“水月镜花,亦幻亦真。”归真气息渐趋平静,“这幻境中发生的一切,在现实中也都发生了,只是你意识不到而已。”
“那僧人一世中所见的那个少年……”
“是尔音,看来我们游历人间这几百年,那孩子也长大了。”他皱起眉头,“他定是在人间做了什么有违天理的事。”
青鹄也担忧:“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我们得抓紧找到他。”
“不可。”
“为何不可?”
归真看向青鹄额头上的浅痕,那是尔音留在他魂魄上的。归真曾在书上见过这种攫金术——所谓攫金不见人,此术像是引信,会令人为了满足自身**而奋不顾身。想到僧人执着追寻尔音的行为,归真担心若要青鹄直面尔音,恐怕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幸好青鹄自己看不到这种痕迹。归真编了个借口:“尔音毕竟是怀无山弟子,他的事不能由我们越俎代庖。他是闻天亲自抚养教导的 ,还是让闻天来处理更稳妥。”
青鹄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
于是归真婉拒了青鹄想要同行的想法,嘱咐他留在山洞里不要走动,自己回玉京处理尔音的事。他走时在洞外做了仙障,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很久才奔往玉京去。
归真回溪谷山,见师尊还在闭关,稍稍松了口气。他又去怀无山,见一切如常。尔音确实长大了,紧紧跟在闻天身边,还是一幅呆呆傻傻的模样。他满腹狐疑,见闻天对这个徒弟很是关爱,许是对尔音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而他又不能说出自己将青鹄带出玉京,在水月镜花中见到尔音一事。
他只好抓住闻天独处的机会,问他对尔音做了什么。
闻天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只惭愧一笑,称自己并未能为尔音做些什么。
归真诈道:“我可看出尔音如今的魂魄健全多了,全然不似初见时七零八落。”
闻天醇和,并不知诈,只好解释:“实不相瞒,我确实已为他补好了一些缺损。只是我力薄,能做到的实在有限。现在的他痛感完备,也已知畏惧之情,仅这两点足以保命。其他的只好从长计议。”
“你是如何做到的?”
闻天笑了笑:“无足挂齿。”又忍不住叹气,“可惜这孩子始终未能入道,想来是受身魂残缺不全拖累了。”
从闻天这无法得到确切答案,归真只得另求出路,于是出了门便直奔怀无山藏经阁去。
藏经阁经书海海,门类齐全,邪门歪道类的书籍也不少。归真以前最好看这类书籍,只是他同其他仙人一样,只当是长长见识,也从未想过借此为祸四方,毕竟作恶的代价远不如行善来得便宜又心安。
他在散乱书册中翻找许久,忽然被身下物什绊住,低头一瞧,竟是尔音躲在书堆里瞌睡。那孩子睡眼惺忪,见是归真后,闷声唤道:“师叔。”
归真觉得不适。不久前在幻境中见到的尔音还是一幅邪气外露的模样,这会儿又装得迟眉钝眼。归真直觉他已生出智识,懂得伪饰了。
他夺过尔音手里的书草草一看,问道:“可读过什么补完先天残缺的术法?”
尔音指给他位置。归真找出来急急翻了几本,便从中大致领会了补魂背后的门道。道理很简单,既然魂魄有缺,只要攫取生魂炼化补上就好,无论这生魂是他人主动奉献,还是通过掠取而来,并无限制。
归真由此猜到了闻天没有说出口的办法,但他想到以闻天的修为,想要补完尔音这凡胎的缺损都显得困难,看来这事并非一等一的交换。与此同时,他也想到了尔音在幻境中的言行意味了什么。
正当他琢磨时,尔音的手伸了过来。归真立时察觉到他的气息,回身拧住他手腕按在书堆上。尔音倒不见得会在此处对他动手,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必对其客气。
尔音低吟一声:“师叔,疼。”
“不久前你是不是见过一个僧人,你对他做了什么?”
尔音反应稍慢,还没说话,又被归真压得更紧迫了些。他痛得霎时涌出了眼泪,承认自己确实见过,但什么都没做那僧人便死掉了。
归真又问:“你是否接受过献祭,或主动掠取过凡人?”
尔音这回迟疑了很久才承认。
看到这反应,归真忍不住讽刺他:“你这点伪装伎俩唬弄闻天可以,在我面前便算了。”又将人翻过来盯住那双眼,“你我本该形同陌路,但我不想让闻天因你而受责难。我劝你别再作孽,否则被仙门其他人察觉,你就是被天雷劈成灰也不足以谢罪。”
他眼看尔音点了点头,才松开他。
归真离开藏经阁时,尔音问道:“那个寺里的天王像,是你吗?”
这问题并未得到回答。归真的神识确实附着在了天王像上,不过他不想向尔音透露任何有关青鹄的情况。他也不指望尔音真的会听从他的话不再为非作歹,为免尔音今后会为青鹄带来麻烦,遂在离开玉京前,又找到闻天委婉地提醒了几句。
再回到山洞时,人间已历三月。归真在洞里并未见到青鹄,慌忙四处找了一阵,才在山下的清水潭畔发现他。
彼时的青鹄正裸着身子在潭中沐浴,一身罗绮随意搭在水岸弱枝上,半浸在水中。水很清澈,能让人看见游鱼绕过膝间。归真蹲下身,捡起石子打水漂。一二三四五……石子正巧碰在青鹄的腰窝上。
等青鹄回头,他便扬声道:“快回来,小心风寒。”
水里的仙人笑,刻意问他风寒是什么。
“不老老实实呆在山洞里,出来瞎逛什么。”
“洞里只有我一个,终日无人相伴,实在寂寞。”
归真惊讶:“你还懂什么是寂寞?溪谷山可比这里无聊多了,也不见得你……”
他忽然收声,意识到了此中反常——青鹄好像变了。
“我独居在此,发现这三个月好漫长。自打经历过人世,我才知道人是在相互陪伴中走下去的,看似一个个独立的人,都脱离不了红尘千丈。若没有世俗网罗,人也是活不成的。”
青鹄蹚水到岸边,捧下**的衣裳,紧握在胸前。
“我试着打坐,像以前那样冥思,却怎么也做不到精纯专一的状态。每次我合上眼,就会想起人世中经历的种种,我既摆脱不了,又无法改变,只能时时扪心自责。山洞幽闭不见天日,无人能助我排解苦闷,只好出来散心。”
他半身掩在水中,发梢上还坠着水珠,像饱受风雨摧残的花木,稍显萎靡。
归真也跟着苦闷,在劝慰他人上,他一向言辞空泛:“这不怪你,人人都有力不能及的事。”
“我不想这样,太煎熬了。”
他额上的印记变得鲜明了些。归真见了忧心忡忡,轻抚起他的额头。
“怪我带你在外面闲逛这么久,忽视你从未经受过内心煎熬。不如我们回玉京去,让你师弟们帮你……”
“不要,我还不想回去。”青鹄撑起身子,凑到归真眼前,“我觉得寂寞,也是因为这三个月你一直不在,好像哪儿缺失了一块儿总想要填补上。说来奇怪,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可方才我见到你,感觉比刚走出玉京时还要快活。”
这原本纯净的双眼现在有了更多生动的情绪。归真却因此慌张得眼神乱飘,不小心瞥到他将露未露的下半身,连忙扭头往后蹭了蹭。他催促青鹄赶紧上岸穿好衣裳,生硬且无力地骗他仙尊马上要出关了,得抓紧回去。
“师父一旦闭关,轻易不会出来,你不要骗我了。况且我还不想回去。”
归真这时无比后悔当初带青鹄出来,问他:“那你如何才肯回去?”
“你陪我再去看看他们活过的地方,算是了却心愿……就当是祖先保佑后人那样,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干预过甚。”
归真很无奈,想到了却这桩心事或许真的能助他消解苦闷,踟蹰半晌,最后只得与青鹄约定,看过之后一定要回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