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七

第一世,他是一朝天子,御宇多年四海升平。但当王朝在繁荣中平稳度过三十余载后,年老的天子却开始寻求长生。他以举国之力寻觅仙方,换来的却是投机者的愚弄。如此不过短短数载,朝堂再无当初的政清人和,而老皇帝则执迷于求仙问道,终日与丹药香炉为伴。

第二世,他是一众皇子中最为恭谨谦和的一个。这一年北方叛军寇京,而他的父亲却携众南逃,留他以监国名义守备此处。他困在宫城,独自摩挲着一石一木。思绪不禁飘回某年正月,父亲在雪中折下一枝白梅递与他,从此令他以为得到了天子的垂青。这时他不禁自嘲起不识时务的自己,竟在众人都角逐于权力时渴求一点真情,无怪乎会彻底落败。

第三世,他退而求其次,成为镇守一方的将帅。然而随着给予他全力支持的当朝首辅病逝,一场对其党羽的血腥清算也轰轰烈烈地展开。在接到解职返京的调令后,他在大雪中拔剑起舞,慨然长歌,随后饮剑自尽。雪花轻轻压在他缭乱的青丝上,诉说着未竟之志的惆怅。

第四世,他已知一个人未免势单力薄,于是学贯古今成为当世名儒,试图以教化世人的方式推行心中大道。但当新君篡位肃清异己之际,一面是学生劝他以身殉节维护正统,一面是妻女劝他忍辱负重为民请命。他犹豫不决,琢磨数日后,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不能坚守本心,而感到名节有损,终是悬梁自尽了。

第五世,他是远近闻名的神医,虽医不了国家,但可医人。然而他一辈子救人无数,却独独没能救活自己的孩子。那日,行医多年的他头一次在风雨中踉跄地闯进佛殿,请求诸天神明显灵。他的双眼哀恸而虔诚,尽被佛像看在眼里,却并未得到回应。

第六世,他是被驱逐到宫外的画家。他试图绘出一幅空前绝后的画卷敬献给天子来挽回名位,于是云游四方。他在途中见到云瀑翻山越岭,远方的一朵云瞬间落成倾盆大雨,岚雾侵入万丈深谷,火流星照亮夜空,天晓前流萤稍纵即逝,河波里青荇摇曳……世间风景在他的笔端均呈现出野逸模样。如此多年以后,他反问自己何必再回到那个牢笼去?

第七世,他成了农夫。这一年的收成还不错,除了充公和自留的口粮,余下的还能换些铜钱。尽管内心欢喜,但他手上割麦的动作仍未停下。风乍起,弥弥的麦田涌起金色波浪,却是他见怪不怪的风光。而此时路过的马车中传来笑声,里面的小娘子掀起帘子,感叹这风景当真不错。

第八世,他是降生在贫苦人家的女婴。刚一出生就被裹在布里,送到富人家门口,可惜并未被收养,于是又被送往下一家。三番五次后,在天寒地冻中,女婴还未来得及睁眼便过完了短暂一生。

第九世,他选择成为一只鸿雁,在迁徙的途中落难,又被寺院的僧人救起。它记住了这处风景,而后每次经过都要致以长鸣。十余年来来往往后,它已成一只老雁,但那仰头望它的僧人似乎没变。后来它意识到世间万千似乎存在着不同的生命节奏,譬如它北归这一程,可能是蟪蛄的一生,而那僧人对它而言,却是一种永恒。但鸿雁不知晓,时间能将一切消磨殆尽,是它生命太短,不足以见证永恒的消亡。

第十世——按照归真与青鹄的约定,这是最后一世了。

这一世的他是个僧人,在化缘归来的途中又一次见到南雁北归。他习惯性地仰望一阵,一无所得后又回归慢慢踱步的样子,直到天色暗下才回到老旧的寺院里。

院子里很静,不见他人相迎。以往这时候,众僧早就卸下端了一整日的高深姿态,形神松垮。他悠悠晃到天王殿前,远远地见一形貌约摸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立在殿外看向他。

僧人自然而然地问他可见到寺中众僧去哪了。那少年并未回答,而是走近,俯身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

他抬眼瞧着僧人,略显生硬地说:“你的魂魄很好,很干净。”

一头雾水的僧人四下张望,以为眼前的少年人是在同他开什么玩笑。但那少年并不见外,自主伸过手来,刚触及到僧人的眉心,忽又缩了回去。

少年回头与殿里的天王对视,他从那堆烂铜像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压迫感,只好作罢收手。但他仍舍不得,默念仙诀后一掌拍在僧人额上。

僧人被拍得身子一晃,更觉得莫名其妙了,但他这时才有心细细观察眼前人。少年生得神清骨秀,凤眸微挑,可惜眼光黯淡,神情略显冷漠薄情。被这样一个漂亮孩子盯着,僧人有些难为情,甚至有一瞬间心跳节奏也变了。

一种沉寂许久的感受自额头上被拍过的地方涌进来,散到四肢百骸。僧人揉了揉,在与少年的对视中沉迷少焉。

为了掩饰尴尬,他开始东拉西扯地讲起时局动荡,寺里的日子如何紧巴,众僧常常要出去化缘来裹腹,又感叹起寺庙历史悠久,荒弃了可惜之类。然那少年自始至终都对他的话没什么反应。直到僧人说寺里太破,实在没地方可供贵人休息了,请其趁天色未黑前赶紧去别处借住时,少年才意识到这是委婉的逐客令,贪恋地退后几步,才转身离开。

“你我还会再见。”他走时留下这样一句话。

僧人望向少年离去的身影,许久才想起继续寻他的同伴去。但心里揣着的喜悦,在他踏进殿中后彻底垮塌了。

几具躯体叠罗汉一般堆在里面,像是被人用后随意丢弃的物件。他试探了其中一个的鼻息,当即惊慌失措地跌坐在地上,而后跌跌撞撞逃出门外,边跑边号啕哭喊。他闯进别的殿中,所见之人全都完好无损地躺在各处,像睡着一般祥和平静地死去了。

僧人隐隐知道这些应是那少年做的,只是想不明白他是何方妖魔,能做得如此干净利索。他瞬间生出要找到那少年人问个明白的想法,根本不顾这么做是否会危及自身。后来他处理完后事,便踏上了寻人之旅。他从未想过旅途要何时终结,因他只有找到那少年一个目的。

跋山涉水数年,他在途中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有专门收养女婴的牙公牙婆,有祖祖辈辈捆在土地上的农夫,有徒有一屋子祖辈画作的潦倒文人,有继承先师遗志专医小儿天花的江湖郎中,有受困于门第的宿儒之后,有沦为平民的勋臣子孙,有打着前朝皇室宗族旗号的作乱人……有人清闲自在,有人汲汲营营,有人处心积虑。人世中不同的执念塑造了不同的人生,看得多了,僧人忽然意识到,如今他的处境实则也是欲念作祟的结果。

他不得不承认,正是他曾经以为是梦幻泡影的东西,促成了这段旅程。欲念模糊了他找寻少年的目的,起初要为死去的寺院众僧寻回公道的想法,在无数次回味浮光掠影中的轻轻一触后,竟变得不重要了。

不知多少年后,僧人已记不清少年人的模样。然而在又见到风华仍旧的他时,僧人仍是立即认出来了。此时的僧人垂垂老矣,在南部边疆游历时不慎成了俘虏,被献给神坛上的少年。

僧人偷偷仰望,见其高高在上。

少年很快从一众人中发现了僧人。他走下神坛来到僧人眼前,拨开僧人凌乱白发仔细瞧,微微笑道:“你终于来了。”

僧人问:“你为何知道我会来?”

“你们不是说,种因得果?我即是因,你遵循欲念来寻我,便是果。”

少年蹲下身与他平视,眸中血色渐生。

“现在你可将魂魄献予我。”

僧人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心境渐渐平和,灵魂依托神明的手升腾。他在轻盈的感受中渐渐闭上双眼,只等对方索取的一刻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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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中客
连载中晴山晚别 /